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十一)

十一


有关谢衣会篆刻一事,工程队并无几个人知晓。毕竟自从闹起革命之后,但凡文史古艺一类皆遭残酷打压,印学也未曾例外。

螭钮盘金公印是他背着众人私下偷摸仿刻的。参照品正是那日从中河工地意外挖出来的文物中的一件。若单是一件便罢了,古城区一带挖出些个老宝贝不鲜见,谢衣原不想声张,找个机会好先把东西处理掉,其余的之后再慢慢做打算。结果几个工人越刨越多,蘑菇似的接茬从土里往外冒。一看这情形,下头十之八九有遗址或墓葬,谢衣不敢擅动了,特别公印这种东西,非达官显贵或王公贵族所难有,怕事情闹大,只先将其草草安置在仓库里。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文物要保全,工程也要继续。谢大工程师一拍脑门,胆子被年轻吹得比天大,想出这么个铤而走险的主意来。以假乱真,偷天换日。只是说得容易,要实际践行却是困难重重。即便自小接触篆石,面对古印之精妙复杂,他挑灯夜战才自觉刻出了三四分像。亏得沈夜他们没见过原印,瞧得也并不仔细,方暂且唬住了。至于其余的赝品,自然是另有高人相助。

那高人如今就端坐在他们面前,微微歪过头,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点着柜台,阳光自华发上吻出一轮朝光,连同苍白的双颊似乎也有了些许颜色。而镜片后那双暗红的眼时隔五年仍是冷得没有温度。

鬼婴之瞳,甄别鉴澄着乾坤虚实,乾坤虚实亦不过在其转念之间轮换。

 

“你摔折了手?”

“是。”谢衣说,“前些年杭州大雪。宝石山道结了冰,我不小心从石阶上跌下来,手便伤着了。从此执刀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稳。”

“呵。”瞳冷嗤了声,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脸着地的么?”

“……言尽于此。不信便罢。”谢衣正说着,手腕忽地被人一把抓住了。他心中一悸,随即瞥见沈夜那张覆了层霜雪似的脸。

“是因为当年的事?”他问。

谢衣不禁避开他灼烈的视线,讪讪道:“篆石是我的私人爱好,拿起与放下不过在一念之间……又何必多提。”

“何必多提?”沈夜拧起眉头,“你以为我时隔五年仍要从北京赶赴而来为的是什么?谢衣,当年之事还远未结束,所关联者甚众,你这个通天工程总负责人反倒想先抽身,哪有这样的事!”

谢衣眸色一动:“远未结束……你的意思是?”

“遗址。”沈夜慢慢松开他的手,说:“我此番前来,找的就是遗址。”

“……”

一边的瞳听着,暗自叹了口气,拿出一碟朱膘印泥,将那枚封门青钤盖上去,又冲沈夜招招手:“你过来。”

沈夜说:“这是已经刻好了?什么时候?”瞳说:“昨晚。”沈夜说:“你手脚倒是快。”“因为知道今天用的上。”

他说完,猛地把印石往沈夜手背狠狠一戳,上好的封门青又凉又硬,直压得血管一滞,浮出几分红肿。沈夜嘶了一声,忙抽回手,还不等发问,却先见上头赫然印了一个鲜红的大字——

愚。

谢衣笑了出来:“咳……好刀工。奇宕挑达,古拙挺劲,神采沛然。看来好友多年来铁笔功夫愈加精深了。”

瞳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哪里。随手之作而已。你要是喜欢,不妨也来一个?”他冲谢衣亮了亮印文,对方立即后退三步,僵笑着连声说免。

“瞳!”沈夜一面喊他,一面揉手,恨不得把他的名字咬碎了,“你——无聊至极!”

“别费劲了,那是魁红,干擦擦不掉的。”瞳淡淡地说。

沈夜闻言更气,骂道:“你刻点什么不行?白白浪费我的石头!”

“这现在是我的石头。”印石在他灵巧的手上转了两圈,泛着柔亮的辉光,“我爱刻什么刻什么,不劳沈夜同志操心。”

谢衣在后头笑说:“那你怎么不索性刻个蠢字。”

瞳说:“笔画太多。麻烦。”

沈夜剜他一眼,心知嘴皮子上说不过这位冷言冷语的店主,不与他多费唇舌,冷哼着自顾甩了袖子到后院的天井去洗手。

 

久未修缮的自来水龙头带着一股子锈气,暗黄色的橡皮管子犹如一条鳝鱼沉在槽底,咕嘟咕嘟往外吐着泡。沈夜把水咀拧到最大,自来水哗哗打在皮肤上,湿哒哒的硫磺皂在指间挤出疏剌的白沫,他重重揉搓着,血管与神经在手骨上碾来复去。初春的水还很冷,让沈夜不由联想起方才握住谢衣腕子时的触感。也是这样凉凉的,骨节又跟原石一样硌人。

那双清瘦的,遒健的手,曾镌过铭款,摹过古印,于方寸之间走笔游龙,挥翰临池。騞然的奏刀声雕琢着石章,烙下浏漓顿挫的朱白。像这样的一双手,竟曾被硬生生地折断过……光是想想,便让他从脏腑里生起一股无名火。

事实当然不可能若谢衣所言的那样。沈夜能大致猜到,五年前他离开以后,谢衣独自背负了多少罪责,承担了多少骂名。被尘封在档案里的通天工程,宛如一枝早夭的春花,唯有他们这些撷芳人犹记得它的风华。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箱深埋在中河污泥之下的文物,和那渺然不知其所在的遗址。

“你再这么搓,皮快要被搓下来了。”

沈夜的动作一顿,雪亮的水花飞溅起来,濡湿了一小片衬衫袖口。他看到水磨石槽中盛着院里繁碎的树荫,绿的青的,斑驳陆离,显得他的倒影也格外阴悒。

谢衣的神色却似乎毫不为晃漾的涟波所动,依然是那样平静温和地,向沈夜微微笑了笑说:“手给我。”

经过刚才那么一出,沈夜对伸手有了些顾忌,犹疑地看了他两眼。谢衣只好走近了些,揣出一团棉球,结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搭上对方被揉得通红的手背。

“印泥需这样才洗得干净。”棉花浸满了酒精,拂过皮肤时有一种温柔的凉意,仿佛是根沾了春水的羽毛,从心尖上吹落下来。“……好了,再用水冲冲。”谢衣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板着脸了,瞳他就是爱捉弄人,也没什么恶意,沈教授大人有大量。”

沈夜转过身去继续哗啦啦地洗手:“我自是不会跟他相计较。”

谢衣望着他的背影,眸中郁结出一丝幽晦,然而只在一瞬,如同清风扫过树翳,迅疾地消失在了眼底。“……为什么忽然要来找遗址?”

“不是忽然。”沈夜说,“五年来我一直在找。如今是来杭州实地考察罢了。”

“诸事早已尘埃落定,即便找到了遗址,又有什么意义?”

“噢?”沈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冷冷说:“你的言下之意,是甘愿蒙受一辈子的冤屈?”

“……我想你是误会了。”谢衣说,“我并没有什么冤屈。”

“好好,你没有冤屈。那通天工程呢?”沈夜反问他,“你是准备放任它被人遗忘下去,准备让所有人的努力与心血尽数付诸东流,永不见天日?”

一听到通天工程四个字,谢衣脸色果然微变,他下意识地翕动了动双唇,满腹言语涌上心头梗在喉中,吐不出半字。枝桠缝隙中漏下的光束犹若金玉,从记忆深处琳琅击鸣,铿然有声。

“谢衣,你放弃了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会放弃。五年,十年,一辈子。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完,一定会做到。”他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实话告诉你,我从北京得到的新消息。水利局那边已经审批完毕,准备重启通天工程。”

谢衣的呼吸一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惊讶?惊讶为何你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呵,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重新启用的是工程而不是你这个工程师。”

“……”

“怎么,谢大工程师自己的得意之作,即将卷土重来,却又不得不改头换面假手他人,啧啧,此间心情,想来该是五味杂陈。”沈夜挑了挑眉,“重启工程意味着什么,我不必多做赘言。谢衣,到了这个地步,你若还执意要置身事外——”“我不曾放弃过。”谢衣突然说。

日光随之从树影落进水池里,连石缝间静默的苍苔也染上粲丽。

“五年,十年,一辈子。我同你一样,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过。”谢衣看着他,眼神清冽一如当年:“……遗址,有什么线索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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