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温赤】军师与军医(十八)

章十八·置之死地(中)


天恒君冲进来时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淋漓鲜红沿途洒落一地,铺成骇人的血路。他怕极了,也慌极了,即便那些并不是他的血。

伏在自己背上的人只剩下半口热气,似乎稍微一颠就要散开。跑进寝殿的瞬间,天恒君感觉到身上重量顿轻,连续赶了整宿夜路的疲惫随而涌上,一个趔趄摔在了炎魔面前。

“泪——!”赤羽早接手扶住月牙泪,随他颓软的身躯缓跪于地。红绸般的长发覆过颊边与肩头,融进血丝里,将军师的神情悉数遮掩。温皇的角度只能窥见他轻微发颤的指尖,泄露出智者难得一见的真情。

赤羽从未见月牙泪受过如此重伤,连忙捂着胸前那道伤口,然而无论如何尽力地收拢指缝灌入内力,鲜血依旧能从罅隙中轻易地汩汩漏出。手下一片猩红温热,心头却升起森森寒意:当今世上,能伤他至此者,还会有谁?

赤羽不住低语道:“难道……”“这是怎样一回事?”炎魔幻十郎的语气更冷,立刻从榻上起身,上前狠狠踢了天恒君一脚,“你又是何人?!”

天恒君吓得抱住肚子滚到一边,瑟缩着半声都不敢吭。

好在马上有人代替他回答:“他乃东剑道降将天恒君,本为中原人士,现已投效西剑流麾下。”

炎魔闻声望过去,赤羽的手指还盖在月牙泪的伤口处,但重新抬起的双眼倒很沉静,连同声音也如往常一样自若。另一只手攥得死紧,不着痕迹地藏进了衣袖下。温皇从旁看在眼里,缄默地摇着羽扇。

赤羽接道:“此事说来话长,请流主容属下稍后一一回禀。月牙泪受伤沉重性命垂危,必须尽快医治!”

“你。”炎魔却将手指向天恒君:“说!”

“我?……我、我。”天恒君指指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问,“流、流主,要我说、说什么……?”

炎魔喝道:“本座要听整桩事的缘由!”

“……”见流主再也没有把半分目光留给自己或是奄奄一息的月牙泪,赤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眼底却刹那亮起刀锋般的寒芒,直直对上神蛊温皇。

温皇轻轻地挪了下脚步,正要借机窥察伤情,不曾想恰巧撞到赤羽的视线,不得已停下动作。

他不该小觑赤羽信之介的直觉。

赤羽从没放下过对温皇的怀疑,每一次的怀疑虽得不到确切的证实,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在这团始终摸不着看不透的迷雾中,他们不知反复交手过多少回,哪怕是简单的眼神交接言谈往来,都潜伏着刀光剑影的凶险暗潮。戏谑、撩拨、挑衅、示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切……只为了试探彼此那一根不可触及的底线。

而这一次,神蛊温皇终于在赤羽的眼睛里,隐约看到了那根绷紧的弦。

正等着他伸出这双善于抚琴的手。

温皇却退了回去,脸上仍是平和得近乎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就连赤羽也感到有些意外,可现下顾不上许多,月牙泪的生命在他怀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没有流主的允许无法传医,赤羽除了勉力为他输气凝血,做些聊胜于无的安慰,一时竟无计可施。

奇谋巧智,机关算尽,救不了自己的挚友兄弟。

第二次了。他想。

又是因为自己。

所幸天恒君识时务,仅捡了要紧事简略交待。风间始被擒,平贺森背叛,月牙岚失踪,月牙泪重伤,风间烈跳崖,桩桩件件……只是在山洞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怎么都说不清楚。炎魔幻十郎想不到自己休养不过一日便陡生如此多的变数,听罢阴沉沉地转向赤羽:“你还有其他的说辞吗?”

“流主贵体抱恙,属下不敢搅扰,故未能及时回报,是赤羽之过。但月牙泪追剿纯属奉命行事,万丈高崖之下风间烈十死无生。恳请流主念其苦劳,速请医部救治!”

“嗯……”

赤羽深吸一口气,垂首拜下:“任飘渺十日之约在即,西剑流正值用人之刻,万不可在此时损折大将。何况山洞内除月牙泪外无人知晓真实情况,流主也需留他一命,好盘问出来龙去脉。”

炎魔幻十郎总算松口:“准。”

见炎魔对自己瞥了一眼,从令如流的温皇这才过去半蹲下身,捞起月牙泪的手腕。搭脉片刻,他眉稍微微一挑,道:“伤得不轻。好在性命无虞。”说着便想伸手去查看胸前的伤势,然而赤羽探身一遮,再度掩过:“温皇犹要负责照料流主贵躯,无暇分心。月牙泪的伤势让医部处理即可。来人——”他挥开温皇的手,将人小心地托交给侍从,“带下去,交由衣川治疗。”

“赤羽。”炎魔开口喊了一声。

赤羽掸了一下衣摆,重新站直身躯,继续话题:“流主,方才天恒君已把这两日之事禀报大概。属下现另有其他机要亟待流主决议。”

眼前西剑流的军师一如既往的沉着,似乎先前惊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炎魔闻言遣退其余闲杂人等,而天恒君、月牙泪,连日的事故以及一地的斑斑血迹,也随之举重若轻地悄然带过。

仿佛是盈灌满室的火药,在一触即发的时分突然被掐断了火星子。

神蛊温皇离开这间让人透不过气的寝殿前,还着意回头瞧了下赤羽。

事情并未朝着预想发展,他也不懊恼,倒多生出几分玩味。他的赤羽大人表面虽平和无波,内心怕是已掀狂涛巨浪。难为他还能保持住心绪,半句闲言也没留给自己趁隙而入。

犹在伪装,犹在忍耐。

在这段苍白枯乏的日子里,赤羽信之介可以说是唯一能为他带来欢愉的人。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交锋,这种欢愉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愈积愈深,深入骨髓,他简直有些食髓知味。

未分胜负的角逐永远最扣人心弦。

因此绝妙的人,绝妙的游戏,都不能太快结束。

 

“先生留步。”天恒君离开不远,忽而背后有人叫住。他转过身,竟是温皇。

“原来是军医大人,刚刚小人忙中出错,不曾拜见,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温皇看他诚惶诚恐,问:“你认得我?”

“军医之名如雷贯耳,赤羽大人早有提及,小人不敢忘却!”他连拜了几拜,“有何吩咐尽管说来!”

想着赤羽还能说什么好话,温皇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包药,道:“阁下不必如此客气,称我温皇便可。同非东瀛之人,在下见你能辛苦背月牙大人回来,定知十分不易。吾这有苗疆秘药一副,对皮肉外伤疗效甚好,赠予阁下聊表心意。”

天恒君欢天喜地地接过,连声道谢。温皇又提醒:“将此粉厚敷于伤患处,一日换两贴。注意万不可沾水,否则药效尽失。切记切记。”

“是!小人记住了!”

“还有一事。”温皇问道,“风间烈跳崖,可是你亲眼所见?”

天恒君忙道:“千真万确!小人离得虽远,但确确实实看他在悬崖崩落时纵身跳下!”

“那现场,有无任何异状?”

“异状……”天恒君抓抓头发,认真回想了一会儿,倏尔一拍脑袋,“喔!我想起来,那时好像有几片樱花飘来。啊不对不对,这时候哪儿来的樱花啊?是雪?呃,大概是吧,小人、小人可能看错了。要不然……”他抖了下,“风间烈会妖术?”

“……哈。”温皇心念一动,脸上仍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冬已过,自然不可能再有春樱。想是战局纷乱,一时眼差罢了。”

“是啦是啦。”天恒君松了口气。

“无有他事,先生慢行。”

送走了这位西剑流的新成员,神蛊温皇慢悠悠地走回炎魔的寝殿前,等候传唤。他闲着倚在廊下欣赏满园寡淡的景色。

天空渐渐发亮,却仍不出太阳。树梢浮着一层霜,被阴风簌簌吹开,寥落成细碎的白晶。这本该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如果有樱花,又能开在哪里?

有时生命还真是坚韧得惹人厌烦啊。温皇叹了口气,拢紧执扇的手指。

 

他一直等到赤羽从炎魔的寝殿出来。军师大人身上的炎气能轻而易举地融化冰霜,只是脸上却格外冷漠,吩咐:“进去给流主换药。”

“月牙泪伤得不轻。”温皇作势又要掏袖,“苗疆医术对外伤极有研究,若有需要,在下不吝帮忙。”

“一切自有医部照料,不劳温皇费心。既为军医,看顾流主方为首要。”赤羽碰都没碰便直言拒绝,又道,“随身带着伤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也沾染上江湖人的习惯了?”

“我是唯恐军师大人再一次找我练剑,以备不时之需啊。”

“哼。”赤羽挤出一声冷笑,拂袖欲走。

温皇忽道:“急着去看月牙泪吗?”

“……”

“念在共事多日的交情上,我有一言由衷奉劝。”温皇缓步走到他跟前,认真地道,“放弃月牙。”

“你指哪一个。”

“无论哪一个。”

赤羽眸光骤沉:“这件事果然与你有关。”

“我始终未离开西剑流一步,这点赤羽大人再清楚不过。”

“有些事情不需要亲自出手,这点神蛊温皇也清楚不过。”

“唉,在下与月牙一族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故要置其于死地呢?”温皇摇了摇头,“吾是为赤羽大人设身着想,方有这肺腑之言相送啊。”

“那赤羽要多谢阁下的美意了。温皇身在医馆,心系军务,真是两不相误。”

温皇听出他话里的讥诮,唏嘘道:“看来军师大人依旧疑心我,但从头至尾,我对军师大人都是一片赤诚,绝无半句虚言欺罔。今日这句,亦是同样。”

“喔?愿闻高见。”

“军师大人熟读兵法史册,难道不知当断则断,弃车保帅的道理。”

赤羽反问:“兵家无情,当奉此为圭臬。医者仁心何出此冷血之语?”

“医道也有刮骨疗毒,毒至深处,非剔骨不能根除。长痛不如短痛,惟同大观,若出一辙。”

“……”

他说得坦然浅显,赤羽又何尝不懂。

但要真能如温皇所说的那样,做到万事利字当先,理字为纲,当然能够避害止险,甚至于变得无懈可击。那他也就不是赤羽信之介了。

他是智者,是谋士,是肩负重任的一军之师。

可他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感情,有弱点,有软肋。

纵使脚踏尸山足涉白骨,被无数敌寇仇雠啐骂为恶鬼修罗,一身数不清洗不尽的累累血债,他也从未想过放弃那些完全可以视作疣赘的感情。

赤羽刚要开口,温皇突然转而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他微一怔愣,明白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

是方才不小心沾的血。

干涸的痕迹并不好擦,赤羽既看不见,更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只用指腹随意拭了下,不想一方素帕悄然递了过来。

温皇羽扇半掩着面,一手拿着帕子,似乎不在意对方会不会接。剥离了花言巧语的简单举动,反倒显出几分真心。

赤羽信之介站在那里,竟觉得有些好笑。以前不是没有收到过各式各样的织品罗帕。来自男人的,却的确是头一次。那些锦绣绮缟被姑娘们的殷殷情意浇灌,每件都散发着脂粉甜香。而医者手上的这块,除却染了一点飞霜,半分特别也无。难得的干净纯粹,为什么要介怀,又为什么要多虑?他索性伸出了手,然而指间还未触及,突来寒风猝不及防地从中刮过。

温皇唉呀一声,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可冬日利嗖的风很不留情,仿佛将帕子当作了雪花,轻快地吹起,他仰起头,望着柔软的绢布飘忽翻卷,高高地腾向绀青的天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线内。

再回身,赤羽信之介也默然走远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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