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温赤】军师与军医(二十一)

章二十一·危临城下(中)


睡意如同那吹不散的发丝,挠在心尖上。温皇垂着脑袋,眼皮越来越沉。不想整个人正困得迷迷糊糊时,左胸上猛然激起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将瞌睡惊得无影无踪。眼瞧着对方疼醒,毫不为之所动的赤羽大人收起药瓶,只有冷言冷语:

“清醒了?”

这种睡到一半挨记烙铁的感觉简直教人哭笑不得。温皇也没精力与他拌嘴了,厚厚的药粉迅速融化在伤口里,不禁疼得浑身打颤。他倒抽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朝旁抓住几缕长发胡乱拉扯。

赤羽刚要去拿绷带,猝不及防被拽了头发,吃痛着忙要从他手中抢回来,结果这一抽身,温皇顿失了依靠,软软地往后倒在床铺里,连带赤羽也受他的牵拉直往榻上摔。好在赤羽眼疾手快,胳膊肘及时抵住了床沿,险险没有压到伤处。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歪着。温皇手上犹缠满了艳色的发,缫丝似的从红绸里抽茧而出。赤羽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头发被五指牢牢揪住,不得不挨在他肩头,压着怒气命令:

“……松手!”

温皇只顾得上哼哼唧唧地喊痛。

赤羽伸手自己去掰他的指头,可那一小绺长发偏不给面子地打成死结,试着解了几次,反倒越绞越紧,在那白皙的指间细密迭绕。解结的手与缠结的手由红线相互交织,无端生出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失去耐性的军师一咬牙,干脆一把扯断了那截头发。温皇侧过头闷咳两声,弯了弯发红的指节:“……人还未死,手要先被你勒断了。”

赤羽信之介并不是笨手笨脚的人,但好像无论什么事,一碰上“神蛊温皇”四个字就变得乱七八糟。好端端换个药竟也会折腾得那么狼狈。“装够了没,还不快起来!”

“唔……”止血生肌的药粉虽药性猛烈,见效倒快。等痛过了劲儿,伤口渐渐凉下来,凝住了血,反教人松适许多。温皇试着动了下肩臂,慢吞吞撑起上身。

赤羽皱着眉头粗粗地捋顺了断发,然后用绷带娴熟地在他胸背绕过几圈,狠狠扎了个结,力气之大,让温皇不由得想起上回军师大人替他穿衣系带时,那副押绑犯人的架势。

西剑流军师的亲身照拂,果然不是常人可以受得起。

“唉呀,手下留情啊。”

赤羽无暇管他的抱怨,处理完伤口,便起身把手巾浸入铜盆里,趁水还热浣洗起来。温皇随手整了整衣衫,长呼了一道气,慵怠地歪倚到软枕上看他在那儿专心揉搓。

他侧对着温皇,门扇上透出一点朦胧微光,云雾似的漫上来描摹着轮廓,将五官磨去了锋锐的棱角。水流搅动的声响在十指间反复涤荡,细碎缠绵到近乎不真切。

对他,赤羽信之介似乎总是吝于温柔,甚至有时都显得蛮不讲理。但强横也好霸道也罢,那些军师大人常挂嘴边的威吓胁迫,从没有被温皇放在心上过。就如同赤羽也不会真把他的谦词客套当作是肺腑之言。

伪装与欺瞒本是来往相处中的大忌,可他们反倒在虚伪的假象里摸索着越走越近。而一旦习惯起了这样独特的相处方式,偶尔于这团迷雾中无意摸到了对方的指尖,竟会感觉灼烫得心悸难耐。

 

赤羽洗完手巾,拧干了丢给温皇。温皇顺手接过,擦了擦额间的汗,道:“赤羽大人,想问什么?”

熟悉的口吻与熟悉的神情,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开潇洒笔墨。先前那股陌生的残雪终于从眼底彻底消融,一切恢复到他所惯见的散漫疏懒,亦或者藏到了更深邃隐秘的地方。赤羽语气仍有不善,却也不再逼人。

“那夜要杀你的人是谁?”

“不知。”

“莫非温皇差点成了冤死鬼。”

“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西剑流出生入死打拼了这些日子,也难免让温皇结下许多怨仇。”

“既是因西剑流结怨,本师自当替你讨回这笔账。”赤羽重新坐回塌边,“可还记得此人面貌?”

温皇摇头:“他在屏风后出剑,在下未见其人就中招了。”

“噢?那可有留下什么话?”

“……”那双幽邃的眼泛过微不可见的波澜,转而又悄然弭平。

不过一瞬的变化,赤羽却及时抓住,乘隙反问:“温皇不是一向以诚待人吗?”

好个以诚待人。被堵了退路的温皇笑了笑,敛下眼淡淡道:“他说我果然、不会武功。”

赤羽眉梢一挑:“就这句?”

“军师大人还想听什么呢?”

“线索越多,目标越具体。”他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打开扇面轻缓地摇曳起来,“温皇是吾西剑流的军医,你之性命,亦与西剑流相契相关,此次你受惊负伤,是本师的失责。侥幸未有大碍,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后药房乃至西偏院都需增加防守。但祸患不除总为隐忧,本师自然无法坐视。”赤羽说着,目光扫过他胸前:“……若温皇未死的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难保不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再来叨扰先生安宁。”

一番好言,却是暗藏机锋。神蛊温皇仍然悠哉:“军师大人的美意,在下欣然领受。那温皇的这条小命,就交由军师大人代为保管了。”

话题又被避重就轻地带过。

赤羽信之介心知他有隐瞒,他曾仔细地检查过温皇的伤口,以及药房屏风上那道狭细的剑痕。简单利落又极为致命的一剑,自刁钻的角度刺出,出剑的人无疑是个高手、而且是擅长杀人的高手。

如果是还珠楼的人,那还珠楼内,还有谁会想杀一个身居幕后的神蛊温皇呢……赤羽心念一转,不再逼问,只道:“本师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阁下自身仍需多加注意。”

“欸,以赤羽大人之能,在流主毒伤痊愈之前护吾周全定是无虞。至于这之后嘛,生死富贵,就凭天命了。”

“昔日说自己‘贪生怕死’的神蛊温皇,而今也会出此消极之论了?”

“江湖凶险,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温皇所求者,无非是这片刻的安稳。与其贪生怕死,不如乐天而知命,省去许多烦恼。”

赤羽道:“看来阎罗殿的一遭,让你改变不少。”

温皇道:“死过一次的人难免生出与先前不同的想法。”

“呵。”话到此多说也无味了。赤羽笑了一声,从榻边站起,交代道:“那你好生休养,本师安排了侍从在门外待命,有事直接吩咐便可。”

“赤羽大人。” 而待他走到门前时,身后温皇又忽地开口。

他回过头便看到了那眉宇间慢慢聚出来一点细微的深晦,像是阴翳的树影,斑驳憧憧地印在脸上,再然后,是一个奇怪的、他完全没有料到的问题。

“你相信梦吗?”

 

衣川紫等了许久才见赤羽信之介出来。神色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一绺断发零落在肩头,善解人意的衣川暗自思忖,索性装作没发现。

赤羽负手走在前面,问:“流主情况如何?”

衣川跟着回道:“目前身体无甚大碍,但……”她犹疑着咽下半句,赤羽道:“无需顾虑,直言吧。”

“是……连日来流主心情恼懆,气火愈盛,再这样下去,伤及五脏肺腑,属下担心方有起色的毒伤会有反复之势。”衣川紫嗫嚅着道,“而且……流主犹嫌药效太慢,今日又责罚了几个医官,砸了汤药。”

“战况胶着,流主不满也是正常。监刑司那边我会着人通融,晚时你将人都领回去吧。”对于这些事赤羽也早见怪不怪,一面宽慰着让她放心,一面沿长廊正准备一如往常地去安抚炎魔。

“……”身后衣川闻言却没有半分欣喜,缄默了片刻,继而压抑住起伏的心绪,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们……不在监刑司。”

赤羽停了脚步转过身:“什么?”

衣川紫垂下头,秀眉杏目怏怏地低拢着,手指不断绞卷起绢帕,以妩媚和毒辣著称的医部之首鲜有这样丢魂失魄的时候,合该艳丽无匹的容颜都黯了光彩。

廊间穿堂的冷风刺得人筋骨发疼,她咬着嘴唇,声音好似院中枯萎的花枝,带了几分惊栗颤瑟:“流主斥骂他们医治不利,各罚诫灵鞭三鞭,绑去了校场……示众。”

“…………”

莫怪乎衣川紫会如此惶惧,就连赤羽心下也不由得一震,捏紧了负于背后的手,指腹不安地抵磨起坚韧的竹骨。

医治不利这样的罪名可轻可重,轻者不过呵叱两句,重者依他所想,压去监刑司受刑足以算得上严罚。然则受诫灵鞭三鞭,休说是普通人,纵使赤羽自己,怕也十分难捱。要再绑去校场……想必人已是救不回来了。

医部的医官个个皆是衣川紫一手教出,虽称不上妙手神医,但比之外头的大夫不知强了多少。遭此池鱼之殃,无非是因战事不利而成了流主满腔愤怒的宣泄口。

神蛊温皇遇刺的时机果然是精心设计,眼下炎魔无法出战,为维稳军心,赤羽也不能放任部众继续平白受害。

须得速战速决。

就在此时,一声气喘吁吁的“军师——”倏尔掠入耳中,前线的探子高举着急报从长廊那端一路飞奔过来。他脚还没站稳,手上的书信便被赤羽直接抢过,封纸唰地抖开。赤羽匆匆瞥完信件,问:“结界修补好了?”

探子断断续续地回道:“昨、昨夜出云大人和夜叉大人赶、赶回后,与祭司大人、连夜施法……将将、修复完毕。联军现已退至结界三里之外,扎下营寨。”

衣川紫缓了口气:“太好了!”

探子道:“但、但是联军虽退,吾方苦守多时,将士疲乏困顿……而他们扎下营寨后,举旗拉帜,称凡对西剑流有不满者尽可加入。四国、九州、西东瀛等多地皆有响应。”

“这——!”

“吾知晓了。”局势日趋紧张,赤羽却反倒更显冷静,沉声命令道,“传谕暗部神田京一和道部天海光流,立即整军休养,再挑选身手矫健者分为两队,今晚准备从东西两路夜袭联军大营。记住,一击得手即可抽身,绝不能恋战。”

“是。”

“还有。”他微微眯起眼,“不得杀东剑道之人。”

衣川紫不解:“信之介大人?”

赤羽拈了拈指间的薄纸:“密报上说,东剑道擒捉了月牙岚,正商议着想用月牙岚与西剑流交换风间始。”

失踪的月牙岚落在了东剑道手上,他早有预料。所以当初特意留了风间始一命。赤羽心狠,却也懂适当地存有余地,若无期间陡生出的诸多波折,或许一切尚可转圜。然而一旦触及逆鳞,不加倍报之,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怒气。

衣川道:“风间始不是已经……”

“呵,无妨,他们要风间始,本师就还他们风间始!让鬼夜丸带上风间始,蒙好面,今夜跟着暗部人马一同前去。并按吾令,广传通晓:若愿襄助西剑流平叛,拔得头功者,无论是何门何派,曾有何冤何仇……西剑流允诺,东瀛江山、平分共治!”

“军师!!?”惊人之语甫一出口,二人神色遽变,赤羽信之介折扇一横,止住异口同声的质问,径自将密信收起,眸光越发清亮:“不必担心,本师自有打算。另外派遣邪马台笑前去接应,无需迎敌,护送两路安全回归后,只待联军追来,教他放开了声音,给我大喊三声——”他语气转冷,沉香扇骨与话音一同敲落在掌中,“多谢。”

“是!”探子俯首领了命,便立刻动身下去。

这盘棋,是时候扭转了。

所谓的反叛联军,表面正气凛然,同仇敌忾,其实说穿了,哪一个不是他的手下败将?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因利而聚的一盘散沙,迟早也会因利,分崩离析。

真正令深谙世故情理的军师忌惮的,仍是那蛰伏在暗处,看不见的敌人。

你相信梦吗?

那个古怪的问题又不适时地从神思间浮出,仿佛一绺断发拂扰搔耳。

寒风呼啸着灌满双袖,剥落松枝上的积霜,锈绿的针叶被冻褪了鲜亮,萧疏支离地瑟缩在墙角。赤羽凝神望向惨白寂静的庭院,呼出一口热气,似有所感地对衣川紫说道:“冬天,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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