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温赤】军师与军医(二十五)

爆字的一章……


章二十五·霸王卸甲(下)


神社正殿从不许人踏足,久被禁制的室内幽暗森冷,只有一束熹微的光自门缝中漏出,残照神社的所有者。

炎魔幻十郎负手伫立其间,满壁供奉的灵牌密密匝匝,重重垒叠成一座巨山,压向西剑流之主肩头,无声高呼着数百年来始终不变的追求——

征伐!征伐!杀戮!杀戮!

金戈铁马声犹在耳畔,烽火连天貌尚在眼前,天威所至,血流漂杵,千里绝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死气沉沉的牌位似乎都突然活了过来,从干瘪的镌刻中生发着他无比熟悉的面庞,伸展开强壮有力的四肢,兵刃与甲胄扫空腐朽,自记忆深处映破耀眼辉光:将士、谋臣、亲卫,至贤至能,至忠至信,曾陪伴他用血肉浇铸出震慑东瀛的无敌神话!他们原可化作璀璨的万千星辰,却又心甘情愿陨落臣服于唯一的霸主脚下。

而当他如今伸出手时,只能摸到厚厚一层尘垢,积压在坚木上。

尘垢是如此轻软卑微,但那些已死的英杰无能再将它拭去。

百年光阴弹指转逝,即便星辰,亦终会隐没。

时间这把锋利残酷的刀斧,很快便能削去生命鲜活的轮廓,打磨成仅可载于籍册碑铭间的只言片语。若不是被后人由地狱里艰难唤醒,连他自己都不过是一块束诸高阁的冰冷灵位,同这些将领先贤们一样,纵有煌煌之功,也抵挡不了覆落满身的灰埃。

沉滞百年的空气阴郁得几近窒息,让偌大一个正殿分外逼仄压抑,只容得下他孤身一人。又是那么安静死寂,似乎能听见尘粒漂浮时穿透微光的细响、廊柱榫卯被缓慢蠹蛀的皲裂声,以及血脉中那两股不肯停歇的蛊虫的哀鸣,正撕咬相残着,蚀空这具本不属于他的躯体。

没有人比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懂得死亡的无力;没有人比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害怕死亡的重临。

无穷无尽的黑暗,失去一切的空寥。他不想再品尝一次。

 

忽而“吱哑——”一声,正殿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迎来百年后另一位访客。天恒君探头探脑地钻进门缝,扑面的陈朽腐气让他不由屏住呼吸,放轻了手脚,摸索着走过来。四周黑压压的灵牌堆砌成密不透风的高墙,唯一的亮色,是那道浑噩的光,在地上沿途匍匐着,贴至尽头幽折而上。

西剑流之主就静静立于最深处,五官隐去,神思不明,孱弱的余辉只能模糊勾勒出轮廓,使他宛若一座古墓里掘出的陶俑。没有言语,没有呼吸。

沉默被延伸到可怕的地步,本就心怀畏惧的天恒君不由怀疑起眼前究竟是不是活人,忙抖抖索索地朝他跪下,不敢再上前。

霸主目光如电,即便俯首跪地,仍能感觉到视线扫过脊背时的寒意。

“天恒君。”

“属、属下在!”

“……属下?”他冷冷地问,“卑贱的中原人,你是谁的属下?”

天恒君把头贴得更低,低得没入尘埃。“小人,小人当然是流主的属下!”

“喔?”

“能加入西剑流,是小人毕生无上的荣幸!”他边说边捣蒜似的拼命磕头,“小人就是流主的一条狗,流主让小人去哪儿,小人就去哪里,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话音刚落,天恒君顿觉身前抽空,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吸了过去。炎魔幻十郎掐住咽喉轻而易举地将他拎起来,慢慢收拢五指,望着那张脸在恐惧和窒息中暴胀成青紫色。“……很好。人人都想做人上人,你却想做本座的狗?”

悬若霄壤的差距令他只能徒劳挣扎了几下,挤出不成调的气音:“流……主的、狗,胜过,人……千、万倍……”

“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这样的回答,炎魔随即狂笑起来,撼天动地的笑声竟在神殿内掀起飙风惊涛,周遭立时风沙蓬舞翻卷,犹如混沌初开,颤动无数蒙尘的牌位们发出咯咯的悚然震响。历史厚重的浮埃刹那间抖落四散,显露出埋藏百年的鎏金镌刻。

那些流转着金辉的名字再一次被唤醒,涤瑕荡秽,洗尘清垢,于世间迸射开万道华光。随着这滚滚红尘翻浪,发出魂灵幽愤的悲鸣!它们化作狂风中的一只巨手,一同扼上颈间,越收越紧,夺去呼吸的天恒君双眼昏黑气若游丝,身上反而开始疯一样偾张发热,经脉腧穴灌入岩浆似的炽流,咆哮着往四肢百骸肆意奔涌,那股凶猛霸道的劲力仿佛将要从躯体里爆裂,消融他的全身,焚灭他的自我——

“弱小的人类,受不起本座太多功体,但这一分,也足矣。”

至痛至烈,至强至刚。在天恒君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受折磨而死时,未曾有过的巨力凝结成内息,沉入丹田,倾注进全然陌生的气劲。不知过了多久,牵制在咽喉的手终于松开,他脱力地软倒于地,惶恐战栗着,像条真正的狗一样伏在主人脚边粗声喘息。

尚自惊魂未定,昏沉的耳边依稀传来一个冷酷的命令:

“杀了平贺森!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神殿复归寂静,不朽的英灵正默然俯瞰着茫茫人世。而来自地狱的霸主不会再轻易回去,他将彻底脱胎换骨,带着真正独属于自己的西剑流一起……

迎接重生。

 

躁动方停,神蛊温皇喉头一甜,掩唇吐出,果然看见一抹猩红,在白皙的掌心中犹为刺目。

“唉……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侥幸赤羽大人先行一步,否则真要出大事了。”

玩笑归玩笑,母蛊反应如此剧烈,定是子蛊宿主出了问题。一个小小的天恒君,带来的收获竟比预想的更多。是炎魔幻十郎已按耐不住了吗?

所幸母蛊受损不算严重,他行了一个小周天,吐息平气,便无大碍。温皇随手由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回擦了几下血,不知不觉地停下动作,低头端详起那块脏了的绢帕。

白缎纯粹无染,一旦沾上鲜血,便难以完全洗清。

……那日也是这样一方素帕。

是向来寡情薄义的他少见地发起善心,递给军师大人拭去脸上血污,不成想让风吹走了。起初不觉有它,现下心里莫名生出些许惋惜,就仿佛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逼命关头仍能游刃有余,数日来却被这些繁杂的乱绪扰得心神不宁、患得患失,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

温皇指腹在手帕上轻柔地厮磨片刻,终还是将其扔进了炭盆,一面摇起扇子一面自哂:“温皇啊温皇,连我都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缟白蜷曲成灰,抿出一柱如叹息般稍纵即逝的青烟。他淡然地枕臂躺下,眸底唯有那道赤焰,犹在跃动不息。

 

庭院外阴风大作,不复来时清静。不知不觉又闲扯半晌。明明平素不爱做口舌之争,可每与温皇斗嘴都不嫌厌倦,看来无聊也会传染……

了结完事宜的赤羽收敛心思,移步踏出廊下。一只寒鸦倏尔划过灰青的天际,凄号声似长弦崩碎,阻缓了军师惯于匆匆的步履。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没有太阳灼目,望起白日的天就变得容易许多。如此冷冷阴阴,晦蒙一片的天气,总是最讨人嫌。于他而言,却倒觉得舒畅。

日隐于重云之后,深沉不可轻测,有风无雪,冷而不僵。虽杳冥不定,迷离惝恍,到底不是真正黯然无光的漫漫寒夜。

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他将温皇最后塞来的一张薄纸打袖中拈出来,展开一看。是张写得歪歪扭扭的药方,斗大的药名如他主人一样四仰八叉躺在起首:

“静心顺气丸。”

赤羽仔细查阅,尽是些寻常药物,并无异状。只是末尾还添了一行小字:“此方祛火止燥,流主这两日的心情想必不佳,每日晨暮两丸,有助安宁情绪。聊为赤羽大人分忧。”

其间“赤羽大人”四个字被特意描得浓墨重彩,而落款的“神蛊温皇”则草草勾连成一团,拖出一道虫爬般的痕迹。

这个喜好“收养蛇虫鼠蚁”的人连在微末之处都要同自己调侃一番,简直闲得发慌,合该骂他无事生非。赤羽盯着那几行字,却忍不住低笑一声,半点儿也生不起气。

自与神蛊温皇认识以来,二人几乎无时不刻不在斗嘴、较量、筹谋算计,甚至几次牵涉生死。纵览半生,他既不缺步步紧逼的强敌,也有情同手足的挚友。

为敌者,杀伐果断毫不留情;为友者,推心置腹肝胆相照。

但从没有一个,如温皇这样,似敌似友,又非敌非友,跳出常理的桎梏,第一次让恩怨分明的军师乱了心绪。而他除了失笑,竟未有任何恼恨,甚至还隐约有些不能言说的欣悦。

一场竭尽全力的战局,成败只在毫厘之间,即便是绝顶高手,每一步也都走得险象环生,赤羽信之介却真心希望这场鏖战还能持续得久些,再久些。久到往来争锋不计其数;久到对彼此心思全然熟稔于心;久到输赢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彩头,久到虽是对手,更胜知交。

依然,永不结束。

“可惜。”

指尖忽地燃起一团火,将那张薄纸转瞬烧弭,余下几簇残灰和笑意一同被寒风吹零殆尽。

可惜大局当前,西剑流的军师不可能放下成败,不可能不计恩怨,不可能放任自己去追寻那点罕有的相惜之情。

身在其位,必谋其政。便有万般巧智,也敌不过万般无奈。

赤羽垂下眼,重新收起手,径自往杳然的前方独步远去。

 

夕阳又一次沉下。金红色的残晖从帐帘后透进来,流淌到地面上,如同暖融的火光,可摸上去冰冷一片。

这是平贺森第三次在地上摸到冰冷的夕阳,意味着昔日的联军盟主已经被幽禁整整三天。一手召集的同盟陷他至此,平贺森心中固然五味杂陈,更担忧的是这三天以来无法得知的变故。

当日他不顾众人非议坚持反对和谈,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一直咄咄逼人的苏厉却态度陡转地替他说起情来。只擒了他的双腕,封了他的功体,囚在帐内不得外出。眼下盟主之位形同虚设,也不知议和之事进行到哪一步,月牙岚方面又如何处之,以及那最不能令人放心的九品莲台……

九品莲台,原是来自倾奇者的一小股分支。以离经叛道、特立独行闻名的倾奇者总为正道名门所不容,却在东瀛历史上几次兴起风波动荡。而其中行事最为乖张,性格最为古怪的一部分倾奇者,以宇都宫权兵卫为首,于靡及山上修筑起“极乐城”,收纳各派叛逆弟子与江湖恶徒,自封为“九品莲台”。

无论士农工商,抑或三教九流,无论背负何种罪孽何种过往,只要来到极乐城,便可成为九品莲台的一员。虽宣称不涉江湖事,不惹武林道,但这个“无善恶、无是非、无规矩”的“世外桃源”一经出现,便遭到各门各派的不断讨伐,而靡及山地势奇险,九品莲台内又高手频出,始终不曾被彻底消灭。

直到二十年前那场业火焚城……

思绪被突然靠近的脚步声打断,平贺森抬起头望向这位不速之客。

“是你。”

“久见了。”苏厉垂下眼打量了他片刻,“平贺盟主看起来倒还无恙。”

“你来做什么?”平贺森冷冷道,“莫不是来向我报告议和的消息?”

苏厉道:“盟主真是身在囚笼,心系天下。不错,西剑流已经答允了和谈的条件,明日午时将于公平石前立下和约。”

平贺森一时难以置信:“西剑流答允了?……怎么可能?!”

素来谨慎的赤羽信之介怎么会连这样无理的要求都能应承下来?不待他细思,苏厉便道:“当然,他们也开出了相应的条件。一是,交出月牙岚。二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往前走进一步,踩住平贺森的影子:“盟主,恐怕这是在下,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

“……”闻听此消息的平贺森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想必这第二个条件正中先生下怀吧。”

“喔?”

“从加入联军伊始,你苦心经营,挑拨离间,为的难道不就是取我代之,坐上这盟主之位?如今得偿所愿,不才兼劣生在此该说声恭喜。”

“呵哈哈哈——”苏厉忽而发起笑,熟悉的尖刻笑声再次刺痛平贺森的神经。一个奇怪的念头随之窜入脑中,他皱起眉头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管是森组组长,还是联军盟主,都一样的天真。在下不过是一个外族人,缘何要不辞千里来做你东瀛的盟主?”

“……不是你?那会是谁?”

“只有出身高贵,又与西剑流有血海深仇者,方能一力服众。东剑道岩本家的次子,岩本勇次郎,就是比你我更合适的人选。”

“岩本辽太郎之弟?此人品性顽劣不服教化,难堪大任。你让他来担任盟主之位,是想断送整个联军吗?!”

“诶,以己度人未免偏颇。岩本盟主自兄长惨死于西剑流手下后,大发宏愿誓血报仇,一经上任,便将所有同西剑流有牵连嫌疑者尽数枭首示众,连东剑道之人也不轻纵。如此雷霆手段,不出两日令联军上下拜服,何须担忧呢?”他一边拍着平贺森的肩膀来回踱步,一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心惊的言语,“比起联军,目前阁下最为关心的,应该还是九品莲台之事吧?平贺大人一定很好奇,一个已经消失二十年的组织为何莫名再现江湖,又为何对魔之甲汲汲以求?其实这些关键,你难道不觉得似曾相识么……”

消亡、重现、魔之甲。

他站到平贺森身后,昏黑的影子投射下来,浸没了那具瘦弱而僵硬的书生之躯。“想起来了吗?”苏厉眯起眼睛,完美无瑕的面皮在烛光下泛着瓷胎般的冰冷光泽。

“八门炼化、九星连珠。”

 

当晚,挣脱枷锁的平贺森逃离了那座不再属于他的联军营地。憧憧火光渐远于后,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稠迭的黑暗。沉默的山林不闻鸟兽,不见人息,得知惊天秘密的他在这无尽长夜里,竟不知自己该往何方,该求谁援。

曾经的森组组长孤立许久,举目眺向被乌云点染的明月,长叹一声,终还是往西剑流的方向急急奔去。

苏厉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放下帐帘,志得意满地悠悠摇起羽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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