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十四)

十四


第二天一大早沈夜就醒了。自然不是因为睡饱。他本来并不那样娇气地要择床,可谢衣家床榻确实硬了点儿,几乎比他的骨头还要硬。新晒的褥子虽然蓬松,却还是薄,一整晚都能感到脊背贴着床板,硌得每个关节都疼。

他抱着被子,辗转反侧好一会儿,迷迷糊糊间看到初晨的日头从漆木小窗格里折透出来,被冰花玻璃支离成细碎的金屑,直晃得人眼花。沈夜心想反正是睡不着,索性就爬了起来,推窗通气。

客房的窗正朝着后院,与阳光一起顺着缝隙漏泄而出的还有井水味儿,湛冽而清冷。谢衣弯腰提着一桶水,见沈夜忽然开窗,手下一抖,险些给洒了。沈夜连忙说了一声当心。

“醒得这么早?”谢衣放下装满的桶,坐到井石上歇脚。

总不便说自己根本没有怎么睡着,沈夜含糊地搪塞两句。谢衣却很直截了当:“初来可能是住不惯的,看你估计睡得也不好。”毕竟少有人来他这儿探问,更别说是留宿。

“既然醒了,那我们就早点走吧。”谢衣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洗漱完了,我骑车带你去西泠印社。”

“你……骑车?”约莫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沈夜的神色颇有些犹疑。

“如何,信不过我?印社离宝石山可不算太近,你是要走过去不成?”

“……随你。”

沈夜转身前瞟了一眼水桶,然后说:“以后要是再有这种活儿,吱声让我来好了。”好意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谢衣愣了愣,还未回应,沈夜已经离开了窗子,独留他一个人消化着话语背后的涵义。

谢衣低下头,怔然望着水桶里的倒影,奈何尴尬地发现那石青色的阴翳竟也掩饰不住自己泛红的双颊。而微风拂过时的涟漪,就这样吹上了心头。

 

之后往印社去的这一路不太顺遂。由于沈夜不愿意吃谢衣准备的早点,谢衣只好带他到北山路上的摊子买了烧饼和油条。新炸的油条金黄松脆,裹在烧饼香酥的面皮子底下,是杭州人最熟悉不过的味道。沈夜却吃不太惯这种味道,烧饼是糖心的,甜腻,不合他被豆汁和焦圈养久了的胃口。好在总比谢衣的手艺强上许多,他一面适应着异乡的吃食,一面往前跟过去。

谢衣正推着自行车站在树荫底下等他。车是只有一辆,谁载谁成了个问题。沈夜盯着狭小的后座,咽下一口油条说:“你让我坐这上头?”

“难不成还是我来坐。”谢衣反问他,“沈教授可认得路?”

他当然不熟路。作为一个生人,到了别人的地盘没什么话语权。沈夜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上去。他体格颀俊,细弱的车架被压得整个向下一沉,发出嘎吱嘎吱的摇晃声。谢衣回过头,忍不住说:“还挺沉。”沈夜没好气地顶了一句:“那换你来。”谢衣忙说:“好好,我更沉。”

路上人不少,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辆自行车上显得尤为怪异,而谢衣的车技又实在平平,加之载了个沈夜,偶尔来个左摇右摆,着实教人心慌。

被摇得发晕的沈夜下意识地一手抓上谢衣腰侧——意外的柔软,又很有韧性,他不禁多捏了两把说:“看来的确有些肉。”

谢衣被他捏得险些握不住龙头,想骂他莫名其妙,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说:“你……别捏了。痒!”

沈夜反而捏得更起劲,连揉带掐,像是在借机抒发委身于后座的不满。谢衣痒得边笑边躲,车也跟着抖抖索索,碾过满地桐花。

两人就这么七歪八扭地拐上了孤山路,谢衣终于挺受不住,停下了车,捂着腰说:“我认输,我认输。你啊是真跟我过不去,好心载你都不领情。”“从这儿直走上山就是西泠印社了吧。”沈夜自顾无视他的抱怨,指了指远处丘峦,“我记着是在楼外楼的对过儿。”

“是,顺山道上去就到了。”谢衣收了笑,把车锁好,交待说:“前些年出事之后,社里百废待兴,不再怎么招待外人,我也有好多年没去过了,也不知现在情况到底如何。切记一会儿言谈谨慎小心。”

西泠印社地处孤山西南,风光与宝石山相近,草木繁茂,碧秀倚翠。夹道的山石覆着一层苍苔,垒砌出一番峥嵘幽寂。再往深处前行,便能瞧见青阶尽头立着一个石牌坊,上头镌了“西泠印社”四个大字。

牌坊之后是一丛篁林,在那郁郁竹影之下有个少年正于岩边高坐,翘着腿看书。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沈夜和谢衣往这边走来,眉头一皱就喊:“喂!干什么的!”

谢衣没料到这里会有人,解释说:“噢,你好。我们是特来印社拜访的。”

“拜访?”少年瞥了他俩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今天闭社。”

“这……怎么好端端的……”

“闭社就是闭社,就是不招待你们的意思,不懂吗?快走快走,这儿可不是给你们参观的地方。”

“哼,好大的架子。”他话说得很不客气,跟尖刺儿似的扎上沈夜心窝,瞬间惹起了火。

“怎么,不服气?”少年把书放下,懒懒地撑着脑袋。他坐在岩边,沈夜他们则站在山道上,这一高一低之间,更多添了三分盛气凌人:“你是第一次来吗,没规没矩的。”

沈夜刚要发作,谢衣赶紧抢先接过他的话:“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

“邵砚和俞孟海两位老前辈。”

“……”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衣:“你找他们做什么?”

那边谢衣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像西泠印社这种地方,从来就不缺奇人异士。眼前少年人虽然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是说话却老气横秋,即便言辞略有冒犯,谢衣依然端着不温不火的态度,回答:“问点旧事。家父与他们相熟。”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在下姓谢。”

“……谢?!”少年眼睛忽地一亮,一下从岩上站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问:“你是……谢衣?”

 

通了姓名后事情突然变得异常顺遂。那个说话像老头子一样的少年人负手先行给他们带路,沈夜在后头跟着,心里还是生气,低声问谢衣:“这算什么事儿?”

“常事。”谢衣跟他说,“讲不定一会儿兴许还能给打出去呢。”

沈夜正听得纳闷,这时里头慢悠悠走出来一个老头,眉毛胡子都花白,杵着一根榆木拐杖,腰板却很直,人也很精神。印社依山而建,亭台楼阁在岩岫间错落有致地排布,依偎着江南园林式的雅致诗情。他兀自漫步在蓊蔼萧森的石板路上,仿佛是路边古树倏地化成了人形,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风骨。

走在前头的少年见了他,一改先前倨傲的态度,小跑过去恭恭敬敬地叫道:“师父!”

“唷,你小子不是蹲大门去了吗,怎么又回来咯。”

“我……哼,是有人要找你老人家。”

“有人找我?今天闭社,又是哪个没长眼不识趣的?”

沈夜心想真不愧是一对师徒,脾气都是同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的又臭又硬。

“喏,他俩。”少年冲他们扬了扬下巴,“那个戴眼镜的,说自己是谢衣。”

谢衣向他鞠了个躬。

“俞二伯,好久不见。”

老头瞅着他,眯起了眼。

他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也不起身,就一直这么弯着腰。沈夜在一旁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还不待开口,一根拐杖突然直直往谢衣背上招呼,咚地打出一声闷响。

“你——!”吃了一惊的沈夜上前伸手一把抓住拐杖,寒着脸说:“动手?!”

老头冷笑:“嘿,小子。我打我自己的侄儿,可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沈夜……你别管。”谢衣猜到会有这么一下,扶着背咬牙挺着。俞老爷子手下得并不重,疼一阵也就过去了。沈夜瞧他脸色略有缓和,哼了一声,这才松开对方的拐杖。

谁知道刚刚谢衣说的“给打出去”会真的是动手打,还打得那么没有道理。而谢衣却一句怨言没有,更别提辩白。

俞老爷子打了一棍,仍不消火,接着骂道:“好小子,你倒是终于敢来见我了?别以为二伯老眼昏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忘干净了。谢老弟啊谢老弟,看看!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不争气!不争气啊!”

“……是。”谢衣阖上眼,“我不争气,让父亲和二位伯父失望了。”

“失望、失望。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从小最会的就是哄人讨巧,但该怎么做的还怎么做,旁人拗不了一星半点。”俞老爷子手里的拐杖狠狠敲了敲地,“我要是能把你打醒骂醒,那真是好了。你呀!通天工程这么大的事儿,你爹毕生的心血啊!就这么给砸了,毁了,什么都完了!”

通天工程?谢衣的父亲?

沈夜第一次得知通天工程与谢衣的父亲也有关系,联想起谢衣的种种表现,从五年前到现在,似乎许多都能瞬间解释得通了。

感受到对方投来关切与担忧的目光,谢衣微微笑了一笑,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双唇,跟沈夜说没事。

那些诟骂、讥诮、斥责,于他来说不过如飞絮浮尘,用五年的时间去习惯,便再也留不下半点痕迹。

只有父亲,才是他这么多年来,真正难以弥补的遗憾与愧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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