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二十五)

二十五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本是该有早所准备的事。尤其风琊与沈夜一碰面,料定是绕不开的。因而这看似突如其来的一问,却也并不教他心虚或者慌乱。谢衣仍旧像春日柏堂前的一池水,一棵松,一块石,处变不惊地在那儿坐着。这正是沈夜大为欣赏他的一点。

“风琊跟你讲了?”

“是。”

“我想他兴许说得挺明白。”

“孤证不立。”

谢衣倒是乐了:“所以需要我这个当事者的口述?”

“你还有隐瞒的必要吗?”

“不了,我也大致能猜到。”谢衣微微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十指,这些年来上头骨节越发清峻,仿若嶙峋山脊,包覆着一层薄土青泥,“……事实,确实如他说的那样。”

沈夜正过脸,深深吸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将它呼出,肺腔灌满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医院的人多,天气也热,嘈乱得徒惹心烦。

他犹然清楚记得风琊那时的神情,挑着眉毛,语气阴沉,却将每个细节都描述得真实确切,非亲证不能言说。

“你能想象他用椅子腿儿扭折自己的手吗?戴着铐子,就像这样——把手腕绕过去。”风琊伸出手,慢慢地,细致地比划,“幸亏发现得早,不然那小子的手就彻底废了。呵!才只关了他几日,居然动起这样极端的办法,如何,是否与你所知道的那个谢衣大相径庭?”

风琊边说,脸上边浮起冷冷的笑意,不屑,鄙薄,还夹杂着些许怜悯,兴许是在可怜又一个愚昧的受骗者:“沈夜,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真的了解他?你真的知道谢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吗?是,老子是看不惯谢衣,就是因为老子看得太透了!”

他一直在水利局工作,论资历比谢衣长出许多,自是看不惯那初出茅庐的小辈只手便轻松揽过他想要的一切。但人倒是有一点特别之处,凡是对其深恶痛绝的,反而愈加会去留意,愈是留意,愈是恼怒,连同生命与情绪,也都大半耗在这日积月累的愤懑中。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远比沈夜了解谢衣得多,他了解这个看似平和易于的年轻人实则是有多么顽固倔强,一旦触及底线,更是无可转圜地执拗。

风琊极度憎恶,憎恶谢衣怀抱的那些清高而不切实际的理想,拒绝任何劝阻地一意孤行。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最为傲慢的表现。而这种熟悉的,令人愠怼的傲慢他在沈夜身上再一次嗅到了。

“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理想更重要,没有、任何、东西。为了理想,为了他想做的事,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一只手。”

 

沈夜觉得额角那儿尖锐地作痛,伤口红肿发烫,重新膨胀出血丝。谢衣连忙用棉球按了过去:“我看还是得去找护士来包一下。”沈夜皱着眉,压住额角说不用。他难得有个机会能把往事追根究底地盘问一番,是铁了心要弄清楚,绝不让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谢衣继续如之前那样寻个由头搪塞岔题。

谢衣看他态度强硬,有些讪讪,移开目光去盯医院白墙根刷的绿漆,上头裂纹蜿蜒,仿若细微的藤蔓,一路攀援至记忆中的那个晚上。

习惯了密不透风的黑暗,习惯了无处不在的桎梏,连疼痛也在漫长的寂静中麻木,当陡然陷入外界的喧嚣时,竟让他有一丝陌生。谢衣仍记得那个晚上,白炽灯光打在头顶,冲鼻的双氧水味猛地灌入脏腑,让人难以喘息。

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腕骨软组织严重挫伤,就算接回也很难完全恢复。虽不会过于影响日常生活,但重活累活精细活,以后怕是不能了。

“……工程之后我便被文化部以妨碍国家公务,损害人民利益为由给关押了一个多月。”

审讯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折磨。各种罗织的,莫须有的罪名一点点腐蚀着精神与生气,一旦稍有松懈,整个人都会自内而外彻底垮塌。“那是很荒唐的。”谢衣低声说,“没有缘故,没有证据,任凭一时意气,不由分说地抓人。在一个多月里,我不断地写检查,他们再一遍遍地审问,就这样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反反复复地叙述,交代,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直到认罪状呈到他面前。

“我可以承认是我的指挥有失误,也可以承认保护国家财产不周。但我——决不能因此判定通天工程是失败的,无用的一纸空谈。”

谢衣说这话时眼中有颤动的光,那感情强烈得在时岁琢磨下也不曾淡褪。

“……它不仅关系到我,我父亲,甚至关系到每一个参与过工程的人。我不能,把它变成一个耻辱,刻在每个无辜的人身上。”

“所以你就扭折了自己的手?!”

“我不能签字。”

沈夜噌地一下站起来,站到谢衣跟前,一把捏住他的肩膀,缄默着,冷冷地注视着,似正努力压抑住几乎要破溢而出的激动。

“……还有呢,还有别的原因么?”

“我在医院呆了一天。”谢衣解释说,“即便只有一天也足够了。国家级工程无故搁置,总工程师被抓起来批斗,还弄断了一只手,终于引起上级部门重视,说要好好查。我本就自信工程计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再说这样大的工程,经过中央层层严格审批,怎么出得了岔子?就算有什么万一,那可不止我一人之过,是整个系统部门的过失,牵连其中的大小人物不胜繁多。”

他平静地抬起头,对上沈夜的目光:“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如今通天工程的再启证明了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保住了这个工程,保住了希望,也免于更多人受累其中。很值得。”

沈夜捏住他肩头的手用力收紧,谢衣想那儿一定掐出了指痕。不远处一直在偷偷张望的小护士们被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吓了一跳,低着头匆匆散开,原本满怀的少女柔情也消弭得一点不剩。沈夜全然不觉,他的心头憋着一股气,积攒了很久却无处宣泄,烧得他快发疯了。

“……风琊说得不错。”他慢慢松开手时,让谢衣恍惚有种脱力的感觉,沉重,疲倦,如他的声音一般。“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你。”

“毕竟你我认识得还不够久。”谢衣说,“其实,我也曾庆幸我们之间认识得不够久,不够深,这样便没有什么难以回转的冲突和矛盾,也就不必做出如壮士断腕一样惨痛而又不得不为的决定……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如果……”沈夜只说了两个字。

谢衣接过话头,回答:“我会的。”

听到这个答案,沈夜反而笑了一声。谢衣听到他的笑,也回之微微一笑,又说:“你看,谢衣此人远不如你所意料的那样美好高尚。冥顽不灵也好,顽固不化也好……从始至终我没有后悔过任何事,任何决定,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因为一旦选择好路,坚持便是前行的唯一方向。

“如果你不后悔的话。”沈夜说,“那到时候我们之间大概是半分余地也没了。”

“哈,希望不会有这么一天。”

“不会有。”沈夜说得极为笃定,笃定得好像早已预见,“永远都不会有。”

他讨厌杞人忧天,但事实上,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预见了。如果确有这样万般无奈的一天,他们失去的,兴许远比得到的更多。

他们总是并肩同行,然而也准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分别。这是两个同样优秀,独立,理性而成熟的人所必须面对的悲哀与暗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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