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二十九·改)

二十九[爆字大修版]


台风天后,山里又陆续下了两天雨,毡毛似的飘着,蒙在翠得滴水的草木上头,老宅子被闷出一股湿气。眼见下午雨转小了,谢衣嫌屋里热,便去把窗户打开,红漆剥落的窗框用一小盆石莲抵着。这稍有一段时间不留神,墙上攀援的藤萝都快长到窗边,碧色的薄叶相互参附依结,绕着窗口织成一张青毯,风一吹,满墙随之泛起阵阵绿涟。

谢衣看这里亮堂,索性搬了椅子准备来看书。路过厨房的时候,猝尔听到一声响,走近一看,倚在壁角的扫帚倒了。他暗自奇怪,正弯腰要把扫帚放好,蓦地瞥见灶台暗处闪过一条黑影,迅捷快速,一下就钻进了看不见的地方。谢衣呼吸一顿,脚步不自觉放缓,慢慢地顺着墙踱出去。

沈夜那件衬衫袖口被翠翠挠破了,原想缝补,结果在谢衣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找着针线,问了谢衣却说他对此一窍不通,自然家里不会备着。这才不得不下山去找裁缝铺。现下还没回来,屋里也没别人。谢衣蹑手蹑脚地到客厅,轻声招呼翠翠。

于是乎,等沈夜补完衣服回来,便瞧见谢衣拿着一张报纸,坐在厅堂的……桌子上。

“你干嘛呢?”

“……看报纸。”

“坐桌上看报纸?”

“坐得高,看得远。”

沈夜过去把他的报纸扯走:“胡说八道。既是闲得没事,来帮我看看这个。”说着,摊开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湿漉漉的小黑鸟放到桌上。谢衣吃了一惊,问:“这什么?乌鸦?”

“是八哥。我认得,北京城常见人养着。”

“哪里来的八哥?”

“回来时山道捡的,翅膀上有点伤,估计是被风雨刮下来了。你去找点纱布,用药和了水给它包一下。”见谢衣犹豫着不动,又说,“你这是怎么?脚崴了?”

“没什么……”谢衣尴尬地笑了笑,扶着桌沿下来,脚刚一落地,不待站稳,脸色骤变,又立刻缩了回去。沈夜转头一看,翠翠翘着尾巴一路小跑,嘴里叼了一只硕大的老鼠,来到桌边睁大眼睛向主人邀功。

“你怕老鼠?”沈夜问他。

“没……还好。”

“别装了脸都吓白了。”

谢衣往后退了退:“好,我不装我不装。快把它带走。”

沈夜闻言拍拍手,带着翠翠到别处去。直到确认自己这边看不见惨况,谢衣才放下心,从桌子上下来去找医药箱。那八哥倒也不怕人,老老实实地卧在桌上任人摆弄,谢衣替它包扎好,摸了摸没精打采耷拉着的额羽。

沈夜倒了杯茶给他压惊:“你这么个大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起一只老鼠来了。”谢衣很不好意思:“小时候被老鼠咬过耳朵,成了个心结。”他边说,边过去揉了揉翠翠的脑袋:“好翠翠,今天晚饭加菜。”翠翠眯了眯眼,喉咙里呼噜两声,从他手下躲开,又窝回桌底下瞌睡去了。

“先不说这个。”沈夜问,“水利局那边还没消息吗?”

谢衣摇摇头:“此事跟你并无多大关系,原就是预料中的事……蚍蜉撼树,谈何容易。”“这可不像是谢衣说的话。”“呵,那谢衣当出何言?”他将报纸捡回来,重新摊开了看,“而今局势瞬息万变,是变局,也是转机。不止我在等,大家都在等。就如禽鸟,虽伤在一时,只要羽翼不折,犹有展翅高飞的一日。”“你想得通透,可一直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底下那箱子文物还埋着呢。不从根上把问题解决,你我大可一同去自首坐牢。”

谢衣听了他的话,笑着端起杯子喝茶。

到杭州这段日子仿佛过得极快,一眨眼便已至盛夏时节了。沈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关门。细软绵绸的雨丝在阶前淅淅沥沥敲落出碎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宝石山上瘦雪将融未融,金穗似的松花半开未开,整座城市仍凫伏在青黄相接的季月里,海棠春睡,杨柳昼眠,慵怠得迟迟不愿还醒。适逢大地一个沉沉的吐息,吹化了雪,吹熟了松花,吹来疏风微雨濯洗着潮热霑黏的暑溽。而像这样拖沓散漫的气节更迭是在爽利的北京所碰不见的。

他本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只是恰巧一低眼瞧见了那只八哥在风雨里瑟缩发抖,不由心念一转,回想起小时候北京城里常有提溜了鸟笼闲逛的老大爷们,嘬着烟嘴,背着手,昂首阔步地各大胡同巷口聚起来斗侃下棋。

再后来风声紧了,日子难了,养鸟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少。街角旮旯偶尔出现被丢弃的旧笼子,有的空了,有还卧着死鸟,或是奄奄一息的,没有人会去留意过问,随它们兀自在废笼里腐烂生蛆。毕竟在人都要活不下去的年代里,谁还在乎禽兽的生死?那些被豢养的八哥家雀,食粟粒学人语,不过供人消遣逗乐,许多一生不曾自由,连死亡皆被拘禁于黯然无光的笼笯。

鸟犹如此,人又何异。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永远安安分分地做一只温驯的雀鸟,背负着早早规划好了的使命在这囚笼里了此一生。除非毁灭,或者重生。谢衣亦是同样。

“真是个笨蛋……”沈夜叹道。

“笨蛋!”桌上的八哥跟着说。

沈夜被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看。那八哥敷完药有了精神,飞不起来,光在台面上扑棱翅膀,鸟喙一张一合地叫唤着:“笨蛋!笨蛋!”

谢衣冲黑着脸的沈夜一摊手:“这可真不是我教的。”

 

雨下得又稠又闷,一连下了好几天。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泡得人手脚发软,懒得动弹。倒也不必等他们去烦恼,烦恼已自个儿找上门。

谢衣接到了电话。玉石铺子瞳老板的电话。

他为人冷淡,往日没要紧事从不主动叨扰。听筒那头店老板声音阴冷冷的,好似午夜的凉风:

“水利局的人刚来找过我。”

谢衣的呼吸漏了半拍。

他说话素来简洁,三言两语便把事情交代清楚。讲那日一大清早铺子门直教人梆梆梆地敲开了,进来的一队人称是奉水利局的命,先是要搜东西,又问认不认得一个姓谢的。有举报他盗窃私藏国家文物,还牵涉到工程怠滞的隐情。瞳到底是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的人精,言语滴水不漏,几个在铺子里也没翻出什么东西,只得悻悻离开。他心下明白是谢衣这边出了岔子,这才打电话来知会。

“噢,对了。他们翻找的时候摔了我一个茶碗。”瞳补充说,“那碗是烧瓷的百花锦,值三——”

谢衣撂了电话。

胡阿姨问:“小谢,怎么了呀脸色这么难看……出事啦?”

“……没事。”谢衣从兜里抓了把零钱塞给胡阿姨,“阿姨,一会儿要是再来电话或是什么人找我,就说我出去逛了。晚上才回来。”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胡阿姨拦他不及,心里慌乱,怕生出事端,在店里头守着电话来回踱步。

谢衣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十五奎巷,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外的柱子进去,汗都忘了擦。他见柜台后无人,脸色一白,正准备上楼再去找,却听见吱呀呀地一声响,正是瞳坐着轮椅从后院慢悠悠过来——依旧梳着溜光的白发,衣领上夹着眼镜链儿,齐整利落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瞳并不拿正眼看他,也不打招呼,只当是团空气,径直绕到柜台后头掏出又旧又厚的账本拈了笔记下。

谢衣着急问:“你不要紧吧?他们有难为你么?”

“原不打紧。”瞳仍不抬头,拨拢算盘淡淡地说,“你来这儿,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我……”他来得莽撞,且不合时宜,自觉心虚理亏,便咽下诸多话头,只愁着一张汗津津的脸。面冷心软的掌柜放下账本收起算盘,微叹一口气说:“多大的人了,意气用事的毛病还改不了?”

谢衣眼一垂,方才赶路的累劲儿忽地涌上,腿脚酸软得快站不稳,赶忙坐下。如瞳所说的,他年轻时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可他没有年轻时的那些本钱供之挥霍。消极地来看,或许真该蜗居在宝石山上隐过一生,可惜温软的山水磨不灭心性,他是块顽石,纵使棱角润了,锋芒敛了,却仍坚不可摧。

瞳最了解谢衣的脾气。真正精明的往往越会装糊涂,多半事只是闭上眼睛嘴巴不看不说罢了,如今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他心上亦艰难起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当初铤而走险合该料到今日这一遭。我不问,谅你心里也有底。”瞳缓了一缓,暗红的眼轻轻扫过黑酸枝的台面,梅子青的镇纸,再到那碟魁红印泥,就像扫过浮尘轻埃,在昏沉的日头下模糊着光阴的轮廓。

“万一……工程和文物,你想好选哪一样了吗?”

“……”

“别说你没想过。怕是不知如何跟那位交代。”

他突然感到喉头一涩,好似咽了苦水:“我、确实想过。想过很多次。但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当断,则断。”“你要断什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衣一震,扭头望去便望见一张冷冰冰的脸。他愣愣地张了张嘴:“沈……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沈夜慢慢走到谢衣跟前,他有心想找谢衣总是能找着。“你倒是跟我说说,要断了什么?“

谢衣指尖死扣着椅子边,默不作声。

沈夜脸色更加难看:“你又想瞒着我。”

“沈夜……”谢衣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工程还可以再建,甚至也不需要谢衣,但文物一旦没了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件,因为历史永不可重来!二者孰轻孰重,你比我清楚。”

“即便如此,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沈夜狠狠地警告说,“我劝你别妄起这样的念头,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冒险?!”

谢衣被迎头骂了一顿,又不好辩驳,偷摸向对面的老板投去一个急切的求助眼神。闹在店里不能见死不救,瞳干咳了一声,圆场说:“不过信口一提,自是没到绝路的份上。”

沈夜这才冷哼着拉开椅子坐在谢衣旁边。

“我听说你把水利局的风琊给揍了。”

“……连你也知道了?”

“生意人消息不灵通叫不得生意人了。我虽腿脚不便,好在耳不聋眼不瞎。何况若不是你打了他,水利局哪有那么快的动作。”

“是他让人来搜你的铺子?”谢衣问。

“五年前。”瞳说,“五年前他曾带着东西找上我,一枚印玺,叫我帮着验验真伪。”

闻言沈夜和谢衣心里一惊。

五年前的风琊对出土文物留了个心眼,又不敢明着怀疑,于是私下想找人鉴定。杭州城就这么大,他兜兜转转四处打听,好巧不巧,打听到十五奎巷玉石铺子的掌柜。

“我一瞧便知是你的手笔。我问从哪里弄来的,他支支吾吾不答。料想他亦是瞒着上头的人自作主张。这些年来事情虽然淡去,却未完全揭过。他心里必定一直存着这个疑影,到现在终于逮着了机会。”

“仅仅是猜测。”沈夜说,“他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猜测就是胡扯。”

“胡扯?我看再查两天要变真相了。”

谢衣说:“风琊心思一向缜密,既已惊动了人来查访,大概也瞒不住太久了。当下如果寻不出个办法糊弄过去……”“少胡思乱想!”沈夜打断他,转而问瞳:“你又有了什么主意?”

瞳随手拨弄着算盘珠子:“沈夜同志认为我有那么神通广大?”

沈夜说:“要是没有主意,冷情冷性的店老板何致闹出这番动静引我们前来?”

瞳说:“暂当你是在夸我。”

谢衣说:“好了好了,事到临头别再卖关子了。”

“兵行险着,只怕你们不敢。”

“笑话。”沈夜冷嗤道,“什么险招?你尽管说。”

瞳眉间一动,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盗墓。”

 

 


夏夜的中河寂静一如往昔,唯有悉索虫鸣在荒草间私语。谢衣陪沈夜摸黑走了一路,这一路上沈夜半句话也没有,若非谢衣时不时拽拽他的袖子,真以为他趁着天黑默默改道回去了。“喂,喂!……还生气呢?”

沈夜哼一声,想甩开谢衣的手,又狠不下心,没好气地说:“你见哪个盗墓贼半夜偷挖东西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

谢衣听了也不松手,说:“恕在下孤陋寡闻,长这么大一个盗墓贼都没亲眼见过。”

沈夜被他气笑了:“没亲眼见过,却要亲身试过了。”

谢衣拉着他的袖子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之前不是跟我打听中河附近的野话怪谈来着?我正巧想起来一个了。”

“噢?说来听听。”

“咳咳。”谢衣清了清嗓子,徐徐说,“传言许久之前,河岸边住着一个书生。这书生总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坊间就叫他‘蹙眉先生’。一天,有个外乡人见到他站在桥上连连叹气,好奇便问‘这位公子叹些什么呢?’。蹙眉先生回说‘我在叹云。’外乡人问‘云有何可叹?’。蹙眉先生回说‘云飘散无迹,流转回空,怎能不叹。’说完又叹。外乡人问‘你还在叹什么?’蹙眉先生回说‘我叹风。萧索戚切,郁郁纷纷。我叹水。逐流忘返,漂浪沉溺。我叹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叹山野,叹江河,叹人,叹景。我越叹,越觉得世间可叹之事太多太多。叹不完,愁不尽。唉……唉——’”

谢衣嗓音温蔼和雅,极适合讲故事,绵长的叹气声在黑夜里悠悠飘着,像一缕细细的烟,飘到沈夜心里。沈夜知道谢衣又在瞎掰乱扯,只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样的故事。这时河上有凉风吹来,谢衣握住了沈夜的手,他的手还是一贯的冷冰冰。谢衣暗想说是要盗墓,这人反而冷得似鬼。“到了吧。”

沈夜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往周围一照:“嗯,是这里。”

谢衣借光看到河岸角落有一团黑色的塑料布胡乱盖着东西,走过去掀开,里头是铲子和铁锹。“他倒预备得周到。”

“那是他该的。”沈夜接过谢衣递来的铁锹,“……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说他预备得周到。”谢衣一边系脑后的结一边说,“你瞧,连‘遮羞布’都预备好了。”火光下谢衣的大半边脸被黑绸结实蒙住,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

“这下更像贼了。”沈夜说。

“快戴上吧,免得教人认出来那可要闹出新闻。”谢衣嫌他磨蹭,上前直接盖住脸,麻利地打了个结。“……行了。万事俱备。我看看时间……老吴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巡逻到这附近,趁这段时间赶紧挖吧。”

“……”

沈夜觉得现在真是他一生中最丢人的时刻。

瞳当初提议是盗墓,他尚嫌不雅,有伤文化。如今看来盗墓一词还说得太含蓄了。眼下这副情形,怎么看都更像是偷地雷的。

偷地雷的同伙知道他心情不爽,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地说:“放心,月黑风高夜的我也看不清你,更不会说出去。”

沈夜狠狠剜他一眼。可惜谢衣确实看不清。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逗笑太久。乌云在暗月间缭绕,残剩的几粒星子生着虚白。四周安静异常,唯有翻土落铲的声响簌簌不止。两人大概闷头挖了一刻钟,手下突然一滞,碰到了硬物拦挡。沈夜连忙叫停,小心探身摸索,果然摸到了当初埋下的箱子。

“成了。就挖到这里。”

谢衣拍拍身上的土,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不远处便传来巡夜人杂沓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束薄霜似的从黑夜深处渗开,辟出一小片明路。来得好快!谢衣心下一紧,把铁锹一扔,抓起沈夜的手说了声快走,连拖带拽地就在河滩边上跑了起来。

老吴听到动静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走近河岸,扯着嗓子朝风里喊:“撒宁啊?撒宁来动那边?”

老吴瞧不见人影,又奇怪荒郊野外地怎么会半夜有人来,嘀咕着停在原地拿手电照来照去。他这一照不得了,竟在地上照出个一人高的大窟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刚刚没冒然冲去追,否则万一不留神跌进坑里……“要西啊!萨宁脑西嘚牢三更半夜来动葛里挖坑?!娘咩逼,吃饱了没事体做的小西斯,别让老子抲到!”老吴骂骂咧咧地蹲下身,仔细往坑里瞅了瞅,隐约发现里头好像埋着东西。“个什么玩意儿啊……”

沈夜和谢衣有了上次的经验,脚步敏捷,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前逃。跑了会儿确定没人跟上来才堪堪停住。谢衣拉他钻到一丛芦苇里,气空力尽,软软地坐下,一手扯掉闷人的面罩,喘着气说:“平生第一次做贼,还真是、惊险刺激。”

沈夜蒙脸的布早在路上被他随手扔了,此刻有些后悔。他性素爱洁,虽跑得腿酸却不愿意席地而坐。“又不是没被追过。自打认识你后惊险刺激的事儿经历得少吗?”

谢衣笑笑说:“那谢某在这儿给沈教授赔不是了。”

月亮逐渐从黑云中探出,黄白的一个圆。河边野芦苇窜得足有四五尺高,绒绒的花穗在月下摇曳。那些纤长的、柔软的影子撩来划去,憧憧扰扰,搅碎一地夜光。

沈夜转过身,望着芦苇荡外涤着月色的河面,说:“赔罪就免了。你把方才的故事讲完吧。”

“故事?”

“那个什么蹙眉先生。”沈夜微微侧过头,他眉间微皱,眼波深邃,倒真有几分故事里蹙眉先生的气质。

“蹙眉先生?他后来啊……”谢衣低头想了想,慢慢地说:“后来嘛……那个外乡人听了他的一番感慨,竟大笑起来。蹙眉先生问他笑些什么。外乡人回说‘你叹云,我却要赞云。你叹云飘散无迹,流转回空,可我觉得云玄妙莫测,恣意所欲,非人力所能揣度。风亦如此。先生岂不知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壮阔?至于水,圣人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正是水的灵妙之处?先生所叹者,无不为造化神秀之物。先生以哀意观之,便处处见其哀。我以乐意观之,便处处见其乐。若换以平常心观之,便处处皆是寻常。’”

沈夜问:“讲完了?”

“讲完了。”

“所以这故事跟中河有什么关系?”

“开头说人住在河岸附近。”谢衣干咳一声,“我随口一说。”

“……”

谢衣解释道:“原是我在父亲的手札上读到的。我还以为你对这些奇闻异事有兴趣,特意背了来讲给你听。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不说就是了。”

沈夜摇摇头,望了一眼星月,说:“休息得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了。”

谢衣应声撑着地正准备起身,腿上恰又泛起一阵酸麻,使不上劲。不及反应,手已被人拽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谢衣还未回过神来,脚没站稳,直接一头歪进对方的怀里。

“抱……”歉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很快被咽了回去。

他嗅到了沈夜身上淡淡的皂荚味。格外清爽好闻。谢衣心下一动,浮起一股酥麻麻的感觉,不禁伸出手环过他的肩颈。这时忽来夜风拂面,苇杆低垂,吹落絮絮芦花,迎着月光纷飞如雪。

“那就抱吧。”沈夜接过他的话茬,收紧了双臂。

 

中河边上挖出了宝贝。

此事不久便在杭州城传扬开,惊动了省文管会,由于当夜值班的老吴声称自己在附近看到了类似盗墓贼的可疑人员,出土地立即被严密封锁,文物也全部交由委员会保管看护。

可几位文管会的专家去实地兜了一圈,个个纳闷得很。

……这也埋得太浅了。不论形制大小规格皆无墓葬该有的样子,况且土那么新,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挖出后来又匆忙埋进去的。哪儿来的盗墓贼神通广大,能在毫无标识的情况下一眼瞧出土层底下有宝贝?真真奇了怪了。

然而没等老学究们想明白究竟,一份莫名其妙的匿名信已经寄来了文管会。

“致风琊同志的一封感谢信。”

“……瞳的文笔还不错嘛。”沈夜抖了抖手里的文稿纸,“字里行间之恳切真诚,直教人、毛骨悚然。”

“咳,注意用词。是打动人心。”

沈夜嗤之以鼻:“哼,这下反让风琊白捡了一个便宜。”

谢衣捡起那封被沈夜随手扔了的信,折好塞到自己的口袋里。

“明天就是他出院的日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俩该去看看他了。”

沈夜没吭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谢衣扯着他的嘴角往上提:“记得微笑。”

其实如非必要,谢衣本也不情愿去。医院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太愉快的,对谢衣而言犹是。他一踏进飘着消毒水的大门,头就开始疼。想到一会儿要跟风琊打交道,头疼得更厉害了。沈夜见谢衣脸色不善,侧过头,极轻地问:“你猜今天会有谁来?”

“左不过是那些人。”

沈夜环顾四周,双眼微阖:“我看未必。”

确叫沈夜猜中了。

此刻病房里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正站着,谢衣推门第一眼看到他时候甚至险些怔然地喊出口。幸而沈夜抢先招呼了一句“俞老同志”,将那声二伯压回谢衣的肚子。

俞孟海捋着胡须瞥了瞥他俩,算是答应。

“二位是?”

谢衣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位面生的,四十来岁,斯斯文文,穿着一身白得扎眼的衬衫,很有书生气。“啊,我是谢衣。这位是……”“你……”身边沈夜蓦地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老裴?”

那人双眸一亮:“沈、夜?哎呀我说呢,差点没认出来你!”

“是。有十来年没见了。”他乡遇故知,沈夜心下立时畅快许多,眉宇一舒,“时光弹指一挥间。你倒仍是老样子。”

“哈哈哈,哪里的话,老了老了!”裴晋慈笑着走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不到在这儿能碰上你,此趟实在是惊喜连连呀!怎么,你也调来了浙江?”

沈夜说:“算是吧。”

谢衣偷瞟他一眼。俞孟海的拐杖随即敲了敲地,唤回他的注意。“裴晋慈是省文管会的特派专家委员,专门来调查中河出土文物一事。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去请教他。”

“俞老同志客气了。我在您面前岂敢妄称专家。”裴晋慈话说得谦虚,但当他侧身望向谢衣,脸上的温和柔逊刹那间收敛得不着痕迹。“你……就是谢衣?当真百闻不如一见。”

“裴委员认识我?”

“昔日的国家级工程师,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杭州哦不,是浙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本是恭维,谢衣听着却略觉刺耳。他不认识裴晋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人,只得权当无意:“……裴委员过誉了。”

“风琊人呢?”沈夜一抬下颌,指了那张空空如也的床位,问起正主。

“他看到我们来,不由分说地自己走了。喏,我这儿锦旗和奖状还没来得及给呢。”

床头堆着鲜花与金灿灿的奖状,讽刺地映入沈夜的眼帘。

“不计名利……一直是他的作风。”

“风琊同志能够不畏艰难,敢于冒着风险保护国家财产,极为可歌可敬。但此举毕竟牵涉甚大,遭到文联和水利局两方的不满,他们认为风琊同志的行为违反了行动方针和政策指导,不听领导指挥,擅自埋藏公物,起到了反面示范作用,呃,影响不好……”裴晋慈顿了顿,问沈夜,“听人说,你之前还跟风琊有过节?”

“一些……私人恩怨而已。这回耳闻他的事迹,我深受……感动。特来赔罪。”

“原来如此。”裴晋慈松了口气,“不瞒你,我一直觉得这事儿有说不上来的奇怪。五年前中河附近曾经出过……谢衣同志应该清楚。文联的人口口声声讲他们早把这批东西处理了。那现在中河出土的……纵使风琊私自掩藏,当年文联所处理的又是什么?还有突然出现的‘盗墓贼’,怎么就那么巧挖到了东西?”他说到后面,眼睛盯着谢衣,语气也越来越冷。

“裴委员。”开口的竟是俞孟海,“五年前中河出过撒个东西,老头子我都不晓得。文联要闹,拿得出证据再闹,别嘴巴一张造七捏三。顶要紧的是把文物保护好了,其余,不归我们操心。”

“俞老同志说得是。文物文管会自当尽力周全,而水利局方面……”

“我会尽力一试。”谢衣说,“既然工程即将再启,不先妥善解决文物遗存问题是不可能的。想必文管会也难坐视不理。”

“呵,谢衣同志果然心思敏捷。”裴晋慈点点头,“不错,省水利局的领导得知后都很重视,也很想见见你这位……传奇工程师。”

 

 


等不来风琊,几人交流过后便准备散了。

“晋慈啊。”送走沈夜与谢衣,俞孟海忽然叫住裴晋慈,他拄着拐杖,裴晋慈连忙前去搀了一把。“我被瞒住了。”俞孟海颤巍巍地说,“他什么也没告诉我。若不跟你来这桩,我得继续被蒙着咧。”

“俞老同志……”

“算啦,算啦。”俞孟海摆摆手,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我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照理不该管这些事。他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晋慈,我信你的。晓得是你来杭州,我啊就放心了,上头总归、总归是想明白了。接下来,要麻烦你多照顾照顾……”

裴晋慈拘谨地一笑:“谢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惜水利局那边我实在插不上话,一切……得靠他自己。”

 

“……亏得风琊不在,否则我真装不下去了。”沈夜走出医院大门,感慨说道。

谢衣怪道:“装?你是说风琊?”

“裴晋慈。”

生冷硬直的三个字,霎时拉开无形的距离。

“他……?”

“他变了。”

谢衣说:“人哪有不变的。”

回想见面寒暄那句的“老样子”,沈夜不由哂笑:“说得对,十数年光阴,有多少人能毫无改变?”磐石仍可移转,故人心何谈不变。他乡遇故知,原是何等快事,谁知一番言谈下来,沈夜只觉齿寒,更是心冷。

“……裴晋慈以前在北京同我是一个研究组的。他那时还是助教,因为能力出众一路升迁,后来调往浙江省政府里工作,我俩于此就断了联系。五年前出了那档子事,我是起过找他帮忙的念头,但也怕平白给他招惹麻烦。今天他讲的一席话,你都听见了。不消我多说。”

裴晋慈对他的敌意和防备,谢衣能感觉到,沈夜也能。

谢衣嗫嚅着说:“可能……有什么误会。”

“当年工程出土文物处理失当,有他的一份责任。裴晋慈是聪明人,他会不知道其中根底?只是聪明人做个糊涂事儿,顺水推舟把事情掩过去罢了。真要将陈年旧账细查下来,所有牵及的大小人物全跑不了。他看出你谢衣是个不要命的人,可他裴晋慈很惜命,当然不愿意陪你一起死。”

“他与我非亲非故,明哲保身自是人之常情。”

“呵,瞳出的这玉石俱焚之招着实见效,即使换作其他人来结果仍是一样。只是……”沈夜慢慢闭上眼,“我没想到会是他,竟是他。”

裴晋慈五年前便涉入此事,否则偌大一个文管会,何以会特意派他前来调查这件奇闻怪事,他明知其间问题重重,责词却峰回斗转。袒护之情溢于言表。

“我从没想过,一个历史系出身的,居然会坐视文物冠以诬罪肆意践踏。这些年来不闻不问装聋作哑。”沈夜站定了。暑天炽热的阳光火辣辣地晒下来,他的脊背反而冒了一层冷汗。记忆里裴晋慈永远穿着一件整齐妥帖的白衬衫,几乎成了他的标志,课题组背地里都戏称他为“白衬衫”。而老裴总是习惯独自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角落,翻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古籍,春秋冬夏,一贯的温雅安静,与世无争。

昔时故友知交,今日犹如陌路。

沈夜低声喃喃:“老裴?裴晋慈?我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他。”

风琊、老周,再到裴晋慈,陌生、熟悉、亲近,世道残酷得逼着人人都要去算计,为了前程算计,为了自己算计,为了活着算计。

“你失望吗?”蝉鸣吵噪,谢衣的声音不大,稍不留神便被盖过了,“……蹙眉先生。”

沈夜倏地反应过来,才看见谢衣的嘴角含着笑,不气不恼,似乎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气恼。谢衣擦过他的肩走到前头,朗声念着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先生以哀意观之,便处处见其哀。我以乐意观之,便处处见其乐。若换以平常心观之,便处处皆是寻常。”

他说:“我知晓是老周告的密时,心情和你差不了许多。失望、悲哀、心灰意冷……其实细细想来,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不过如此。”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或许这天下间唯有无常,方是寻常。”

 

山里又开始下雨。

湿热的气候易坏茶叶。谢衣闲来无事,翻出橱柜里的明前茶,把受潮的石灰倒了换新。

这时候屋外忽的有人敲起门。

“小谢,小谢啊,人在不在呐?!”

谢衣放下茶罐去开门,竟是胡阿姨来了,忙说:“胡阿姨?您这下雨天的怎么上山来了,快请进,别滑了跤。”“不了不了,”胡阿姨推辞说,“你呀快随我一道下去,刚刚有电话打来找你咧。”“电话?什么电话?”“还能是什么,水利局!”胡阿姨招呼他,“快点吧,阿姨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电话费不算你的了,马上打过去。”

谢衣心头一热,手上随即被人塞了把雨伞。沈夜递来的,说:“路上当心。”

“……诶!”

他平生从未如今天这样畅快过,从山腰下来的一路仿佛是在飞着,飘飘然。脚下山阶滑腻湿润,伴着轻快的步子溅起零星水花。举目所见,雨是晶亮的银,树也是可爱的绿,连布满阴霾的天都泛着清雅的云灰。世间万物皆是美好得不可思议。谢衣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蛰藏于天地的生灵。正是它们一直守视在这里,看他欢笑喜乐,看他悲愁苦恼,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也三十多个年头过去了。而它们不成器的居客,现在终于将要迎来等待已久的转机。

“……是,是的。我就是前任总工程师。”

谢衣的手指有些紧张地绞卷着电话线:“嗯,这几年也一直在研究水利工程,为了改进之前的弊端……对,工程蓝图源于家父,但我有不同的看法。不,这非常的重要,重要到关系每一个工程环节。我由衷希望,你们能够慎重考虑。”

“你很狂妄,小子。”电话那头说,“有想过吗,上级为什么非要续用你这个被罢免了的工程师?你没有资历,没有经验,却有一堆违纪警告。我们也很为难。年轻人,总想借着父辈的光辉来铺平前途,投机取巧……可不符合革命精神。”

谢衣握着听筒沉默了片刻,边上的胡阿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生怕这个刚“结了婚”的小伙子又遭什么打击。然而谢衣的手指却慢慢松开了,眸中凝起朗然的光,仿佛是一片最雪亮的锋刃。

“我并不在意你们如何看待我的所作所为,是非成败,善恶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所在意者唯有万民之利得,经国之蠹弊。诸位可知新安江、常山港、衢江、兰江、富春江和钱塘江所成的钱塘江水系涉及浙江、安徽、江西、福建、上海等共五省五十二县,其间光浙江一省所占流域为四万八千平方千米,乃总数之八成有余。整个干流由南北两源汇合至九溪后,每年便有一百七十六平方千米的集水需要从杭州市闸口段向东北方向下泄劲。九溪、西湖、中东二河,皆要受此波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浙江自夏禹以来就饱受水患侵袭,这数千春秋里,平均近乎两年一洪涝,三年一荒旱,七年一潮灾。可想而知如若治理不当,修缮不严,百万人民将蒙受其害,物耗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此其一。再单以杭州城详说,余杭为旧吴越之地,历史久远,由古至今经历多次整葺——修筑海塘,兴建二闸,扩大平陆,凿砌石滩,疏浚西湖,葑泥筑堤。哪一项不是煌煌之功流芳百世。后逢清末百年战争不断国力衰微,民生凋敝,山河俱碎,城池废圮,直至建国方得见重兴之态,然修整尚须费数代齐力,复原也非一夕而成,工程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难。此其二。”

手中听筒已隐隐发烫,捂热了他的耳廓。对面没有说话,但他必须说话,必须把所有的一切,掩盖的,规避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尽数吐露。那个温雅清澈的声音顺着线路,支离成长短的电波,刺激着彼端上位者的神经。

“其三,谢衣一人为轻,国家万民为重,倘使谢某当真无功无德、罪无可恕,但也仅止于谢某一己之身。通天工程却是一国之责,万不可因一人偏废。死生可畏,山河可畏,还请三思……慎行。”

沈夜总说他胆大包天,无惧无畏。孰知其实他怕的东西太多,多得难以估量。

但他却又能一肩担起,无所怨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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