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四)

一支长蒿从镜子般的水面中破开,水纹如同裂痕蜿蜒而出。葛二叔慢悠悠地撑着竹筏子,闲闲地撒网,偶尔有两条银白的小鱼从鱼篓里翻出来,在竹排上活蹦乱跳地扑腾。忽的,江上起了一阵风。没一会儿几丝细细软软的小雨落了下来,像是妇人指间的缫丝。就在葛二叔收网的功夫,雨变得稠密起来,扑进江水里,渐渐拢起一团白雾。

夹在江道两边的都是崇山峻岭。雾很快就积厚了,前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要是赶上不熟路的,怕就会这样迷失在仙境一样的云雨里,再也找不回来时的方向。

经验老道的葛二叔很是熟练地顺着水流掉了头,蒿子在他手里游刃有余地一收一放,竹筏像鱼一样怡然游弋在江上,没一会儿就靠了岸。葛二叔登上码头,把筏子拴好,拎起沉甸甸的鱼篓,蓦然间恍惚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嬉笑说话,雾从江边漫上来,模模糊糊地只能依稀看到几个人影。

葛二叔便扯开嗓子问:“是哪个在说话哩?”

对面的人影也找不准他,却认出了他的声音,说:“唷,是葛二叔咧,这么早就收网啦!”

葛二叔提着鱼篓,循声往前走,拉长调子吆着:“下雨咯——回去咯——”他走到江边茅草撘的小亭子里,几个刚在水边洗衣服的女人正坐在那里躲雨。他抖抖蓑衣,雨水顺着蓑草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女人们嫌他身上的鱼腥气,往边上躲了躲。葛二叔并不介意,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摇了摇又倒了倒,却是一滴酒也没有了。他撇了撇嘴,问她们:“你们刚在说啥子,老远就听见笑。”

“嘻,还能说啥子,当然是喜事撒!欣儿家就要跟村东的水生家结亲家咯!”旁边的欣儿娘急急地推了一下说话的女人,“乱说什么呢!这事儿还没定下呢。”

“瞧这说的,都开始算日子了还说没定哩,别是怕我们来讨酒喝罢!”“我看下月十五就是好日子,咱们村子许久没有办喜事了,快些热闹热闹!”“急什么,这日子还得水生家说了算!”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看着比欣儿娘还要高兴。

葛二叔心里也高兴,一想到喜酒的醇香甘甜,连鱼也像是感染了喜悦在篓子里翻腾。他踱回村子,大雾已然笼进了整个村庄里,四周都是飘飘然的乳白色的雾气,一步一步走着,像是踩在云上。

他到了自家跟前,刚准备进去,突然看见对门的谢婶娘站在吊楼下头,整个人都埋在板壁后的阴影里。葛二叔叫了一声,她像是没听到似的。葛二叔又叫了一声,拿起葫芦往杉木板上敲得咚咚响,谢婶娘这才回过神来。

葛二叔看到她手里正牵着家里唯一的那一匹骡子,神色沉沉的,心里奇怪,便问道:“你在这儿杵着干啥子,雨要下大咯,还不快上楼去。”谢婶娘却低下头去,一面顺骡子的背,一面踟蹰着开口。

“二叔,那个……我正寻思着,要不要给伢儿……请个教书先生。”

雨哗哗地下着,顺着椽角和丝檐挂出一道稀稀拉拉的水帘子。谢婶娘的声音不大,在雨声里断断续续的。葛二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事。他挥挥手,说:“上去罢,雨要落大咧,你莫在瞎想这些啰!”

“葛二叔,我莫跟你开玩笑!”谢婶娘提了提声调,说:“我觉着我家伢儿有那个天分!我跟你说撒,那天我去称米,算来算去总少了一斤,结果伢儿一下子就算明白了。还有逢年过节祭祖的那些个祭词,他只要听过一遍就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人家都说越是皮的娃子就越是聪明,正好我也想着,要是请个先生来给他教教书认认字儿,兴许也能让他收收心……”

葛二叔打断她的絮叨,说:“我说谢婶子呀,不是我要泼你冷水。要是放前些年,兴许还能混个官帽,这如今科考都没了,就咱们这个山道道里学这些个没用的虚招子做啥咧?”

“可是……”谢婶娘还想说什么。葛二叔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指了指天,说:“咱们呐,都是靠天吃饭的。老天让咱做啥子,咱们就做啥子,别去想这些个有的没的。你瞅瞅,村里那几个读过书的,像那个村长家的小女儿,成天是呆在家里不见人。还有沈家那个不争气的你给忘啦,读了那么多书,结果最后疯疯傻傻地跳了河,留下两个小娃娃孤苦伶仃的。”

他说的确实都是真事儿。也正说中了她的心结。谢婶娘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山峦河川的自然天险庇佑了流月村免于战乱烽火的波及,同时也阻隔了它与外界的一切交流。这座孤独藏匿于山褶河弯中的村庄习惯了依靠唾手可得的云林鸟兽自给自足,习惯了天地造化给万物生灵安排的一切。极少有人去探寻在此之外更深层的东西,而山那头的世界,更是遥不可及,无人关心。

在这个闭塞得已然自成一体的村子里,经纶学识成了最无用的东西,读书人自然也成了最无用的人。即便是有求知欲望的孩子,也渐渐被这里温柔的山水、湿润的气节,一点一点地锈蚀殆尽。

他们就这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一代又一代的流月村人就像山间的龙芽草一样在云涌云舒中往复更替着,忠诚而固执地守护着他们脚下的土地。

骡子打了个鼻响,懒懒地甩了甩尾巴。这是谢家最贵重的东西,谢婶娘仔仔细细地摸着它身上短而粗糙的毛,生怕它瘦了一两肉。而拿这么一头养了快十年的牲畜,去换那一箩筐看不见摸不着的学识,去换谢衣那个看不清摸不着的未来,去押一押那看不清摸不着的命运,到底值不值当?这是一笔她赔不起的买卖。雨下得谢婶娘心烦意乱,一时间没了主意。

 

湘西的雨季总是很长,淅淅沥沥的可以下上三四个月。充沛的雨水滋养着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河流。往年下得狠了,水漫进村子里,能把猪马牛羊都卷走。

沈夜不喜欢雨。年久失修的吊楼四处渗水,屋子里又潮又霉,雨水带着寒气钻进来,沈曦老样子地开始跟着发热咳嗽。

他煮了汤药,小曦却嫌太苦不愿意喝,吵着要看雾。沈夜缠不过她,就给她多裹了一条被子,抱到窗口坐着。外头层层叠叠的楼宇都若隐若现地藏在大雾里,迷迷瞪瞪的分不清远近。白蒙蒙的雾气仿佛就在触手可及之处飘荡缠绕,小曦忍不住伸手往窗外抓了抓,但却什么都没有。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有些失落。

沈夜安慰她:“雾跟云一样,看得见摸不着。”

沈曦抬头看着他,问:“那跟光也一样吗?灯会发光的,但不能摸。可是谢衣哥哥送给小曦的那盏灯就能摸呀,凉凉的,一点儿都不烫手。”

沈夜跟她解释:“那是因为里头装的不是灯油。是一种会在夜里发光的小虫子。”

沈曦还是不明白:“那为什么它这两天没有亮呢?”

“没有亮?”

“是呀。”她点点头,指着挂在床头的那个小竹笼说:“小曦晚上等了好久好久它都没有再亮了,那些小虫子是不是饿了呀?”

沈夜想到了什么,赶紧把小曦抱回床上,打开竹笼子里的纱袋。果然里头的萤火虫全都蜷缩成小小一团,干瘪瘪的一动都不动。沈曦看他的神色有点不对,有些忐忑地问道:“哥哥,怎么了?”

沈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它们死了。”

死。这对年幼的沈曦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字眼。她感受到一丝本能的畏惧,望着自己的哥哥,又问:“死……是什么?”

沈夜想了想,回答:“死就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永远永远都不会醒来。”

沈曦追问道:“那、小曦也会死吗?”

沈夜看着她那双幼鹿一样黑黢黢又湿漉漉的眼睛,清澈的瞳仁还在微微闪动,仿佛流淌着生命最本真的光。他伸手把妹妹冰凉的小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柔声说:“会。哥哥也会。这世间万物,凡是有生命的,都会死。”

“小曦不太明白。”小女孩把头抵在哥哥的胸膛上,听到一声一声心脏的鼓动从那里传来,富有力量和节奏。她安下心来。

沈夜抱着她,继续说:“有生就有死,就像花儿会凋谢,草木会枯萎。就算是参天大树,也有倒下的一天。只是有些可以活得长一些,有的就短一些。”

“那小曦呢,小曦可以活多久?”

沈夜感到怀里妹妹的身躯软绵绵轻飘飘,宛若一团薄薄的雾气,稍微一吹就散了。他收紧手臂,箍住这具瘦小孱弱的身躯,一字一句地说:“小曦当然可以活得很长很长……小曦要答应哥哥,绝对不可以扔下哥哥一个人。”

“嗯,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沈曦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伸出一只小指头,跟他拉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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