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十四)

谢衣回去的时候谢婶娘正枯坐在屋子里等他。油灯在黑暗中闪烁不定,明明灭灭地拉出谢婶娘长长的影子。见婶娘只是干坐着,面色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谢衣心虚地把绳索往身后藏了藏,扯着笑脸说:“婶娘,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

谢婶娘却冷冷地问他:“你身后藏着什么?”

“没、没什么。”谢衣不禁退了一步。但显然是欲盖弥彰。谢婶娘站起来,一下就拉出他手里的绳索,摔到地上。“这是什么?!”

虽然以前也有因为调皮捣蛋而被婶娘打过,但从没有像这一次,能确切地感受到那样炽热的怒气,或者说那已经不仅仅是愤怒了。谢衣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婶娘手里紧攥着的东西——一条泛着油光的藤蔑。

“这么晚出去干嘛了?说呀!”她拿藤蔑子指着谢衣的脑门,高声呵责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带沈家小子去了村长家啰?!”

谢衣知道瞒不过,咬着牙回答:“我是去了……可我也是为了他们好。沧溟姐突然成亲本来就——”他话还没说完,谢婶娘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一把抓过谢衣,手里的藤条直接就招呼了上来,一下正巧就打在他受伤后腰上。谢衣吃痛,豆大的冷汗簌簌地往下落,险些就这么被打趴下了。

“不知死活的娃儿!”谢婶娘边打边骂道,“新娘子家的窗子也是你们随便爬的?!要是被人看见咯,不把你们俩活活给打死!”

谢衣疼得眼泪直掉,却犟着就是不哭,梗着嗓子回道:“打死……我也不怕……我、没错儿……他们俩、以后……可就再没机会见面了……”坚韧冰冷的藤蔑一记接着一记甩在他的腰背上,渐渐也被磨得火热起来,烙铁似的烫着小孩子柔嫩的皮肤。

被打得开始有些恍惚的谢衣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一丝凉凉的东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细软而脆弱的,是下雨了吗?他混混沌沌地想着。

那自然不是雨。

婶娘把谢衣的短褂掀起来,看着他一片红红紫紫的脊背,后腰处还有一大块的淤青,每一道伤痕好像都是打在她自己的身上。疼,哪里都疼。手里的藤条再也挥不下去,无力地落在地上。她抱着谢衣哭起来,眼泪把他肩头都濡湿了。

谢衣抬起软绵绵的手,吃力地擦了擦婶娘的脸,哑声问:“婶娘,你怎么哭了?”

昏黄的灯火在黑夜里抖索着照出一圈黯淡的光,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将它轻易地吹灭。谢婶娘没有说话。她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压力都负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而怀中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所绝对不能失去的宝物。

 

没过几天,谢婶娘就病倒了。

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听葛二叔他们说,谢婶娘最近干活干得特别凶,尤其是闹了旱之后,简直跟不要命一样,一个女人家做得活比两个大男人都多。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去水渠里头担水,夜里又忙针线活忙到天蒙蒙亮才睡。很快就把身体拖垮了。

谢衣坐在床边扶着婶娘喝完了药,帮着拈好被角。婶娘见他抿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怎么了,可是背上还疼着?”

谢衣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才说道:“葛二叔跟我说你是被累病的。婶娘,你干嘛要这么折腾自己?”

谢婶娘笑笑,回道:“傻伢子,婶娘不干活,谁供你读书去?咱家娃要么不念书,要念就要请城里最好的先生来教。”

谢衣闻言,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冷着脸说:“那我不读书了。”

“说什么傻话!”谢婶娘咳了一声,“……你啊,谢家就剩你这么个独苗了。再不争气点,我怎么对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难不成你还真要在这荒郊僻野的小山村过一辈子?跟婶娘,跟葛二叔他们一样,等到头发都白了都没出过山一趟?!”

“可婶娘你都病成这样了!没出过山怎么了?我看大家都过得挺好的。”谢衣红着眼眶说道,“和婶娘、阿夜、小曦你们在一起,还有山里头的树、花儿、小鸟陪着,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谢婶娘叹了口气,道:“你还小呢,外头的世界大得很,你若是见过,兴许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谢衣别过头:“若非得把你拖累成这样方能读书,我宁可一辈子都窝在村里!”他说罢,便一摔门,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谢婶娘扶着床想起来叫住他,无奈身上仿佛有千斤重似的,压得她几乎不能喘息。衣儿啊衣儿……她只能心里念着。你什么时候能明白婶娘的苦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谢衣一路闷头冲出去,直到跑得累了,喘不动气了才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儿。四周还是那些青山,一成不变的青山。打他出生起眼前就是这样的景色,在这里仿佛时间是最没有痕迹的东西。

火辣辣的太阳曝晒着,脚下的土地干涸出了细细的裂缝。连眼前的青山好像也开始被热浪吹拂得扭曲起来。干旱仍在继续,折磨着大山里的每一个生灵。谢衣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着,烈日在他的头顶上方肆意地释放着温度。

他对自然本就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心,而此刻这种敬畏几乎要凝聚成一种恐惧。只要那无所不能的大自然愿意,它不仅能创造一切,也可以随意地摧毁一切。而渺小而无知的山民连一丝抗衡的气力都没有。

他沿着崎岖的山路踉跄着前行,走着走着,似乎能明白一些婶娘的想法了。谢衣回过头,看到流月村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身后,安然地藏在群山的皱褶里,看上去不怕任何外敌的来袭。然而它的实质又是如此的脆弱,只需哪怕一次漢涸,或者一次洪涝,都能将它陷入彻底崩毁的险地。而这些自然的顺民,却从没有想过去改变自身的处境,他们只是这样地听之任之,日夜求乞,只盼神灵能够庇佑这一寸小小的栖身之地。

那么他呢?

谢衣杵在山道上,一时几乎无法思考起这个问题了。

他会怎样?他也会跟其他村民一样,守着这片故土,像山里的龙芽草一样在云舒云涌中老去,或是随着风雨倒伏摧折吗?还是像婶娘所期盼的那样,离开大山,去城里出人头地?

这时候山道间突然响起的车辙声打破了他的凝思,谢衣转过身往远处看,弯弯曲曲的山麓上隐约有人赶着车往这儿走。谢衣吃了一惊,探着头好奇地张望。流月村地势险峻,又不甚开通,往来的人极少,是什么人在朝这里走?

车辙声愈来愈近了,嘎啦嘎啦地在群山间回响,打破了流月村附近死水般的寂静。山道岿峗嵠岖,只能通骡子和牛。来的正是一辆老牛车,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地碾着野草和黄石过来了。赶车的哼着歌,牛车上坐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很特别,跟谢衣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穿着的不是裙袄也不是短衫,而是一件贴身的小旗袍,露着光滑的雪白的小腿,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简直同沈夜跟他与说过的那种城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那个女人看到他,黑檀似的眼睛闪动了一下,赶紧招呼车夫停下了。她小心翼翼地从牛车上下来,站到谢衣跟前,柔声问他:“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是流月村的人吗?”

谢衣突然感到心脏一阵收紧,他抓着前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有种莫名熟悉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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