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十五)

谢衣对“娘亲”这个概念很陌生。打他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婶娘的陪伴。记得有回他看着同村的孩子缠着自家的娘亲撒泼打滚,便好奇地去问婶娘:“婶娘,是不是人人都有娘亲啊?那我的娘亲呢?”

那个时候谢婶娘正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织布,纷繁的棉线在她十指间有条不紊地拨拢。她没有回答,仍是兀自在那儿牵经引纬,老旧的织机被摇得嘎吱作响,经纱就这么在女人粗糙的手中无声卷取成绚缦的织锦。

谢衣看到她的手被梭子划破了,婶娘却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任由那伤口淌出鲜艳的血来,沾在织锦绣的月亮花上,洇开点点朱砂似的红。

自此谢衣就再也没有问过婶娘这样的话。只是后来村子里有孩童编着顺口来笑他没爹没娘,还谣传起谢衣娘被山神带走的瞎话,他感到无论走到哪里,背后似乎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指指点点的。他觉得伤心,又不敢告诉婶娘,只得一个人憋屈着。

再后来,他认识了阿夜……

如今想来,那几乎都是一些已经被遗忘殆尽的陈年旧事,那么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与闭塞滞后的流月村格格不入的女人,这个一口一个软声细语地叫着他“衣儿”的女人……她是谁?

女人挽着端正的髻,发间缀着皓白的珍珠,穿着蟹青色的祥纹旗袍,肤白而眸黑,犹如山涧中一枝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相较之下,歪倚在病榻上的谢婶娘气色则衰败成了青石阶缝里一道铁灰的苔痕,她一面咳嗽着,一面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浑沌的眼中沉淀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埃。

“你怎么有脸回来。”她闭上眼睛说,语气像诘责又更像是哀叹。

“我是回来接衣儿的。”女人淡淡地回道。

谢婶娘咳得更厉害了,眼角都咳出了泪花,谢衣赶忙上前给她抚背。她啐道:“我呸!你凭什么来接他?!”

女人轻笑了一声:“凭我是衣儿的娘。”

“衣儿的娘?”婶娘冷冷地说:“衣儿娘早没了!”

谢衣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白净如玉的脸上裂出一丝忿忿,嗤了一声,道:“当年不辞而别是我的错,但你竟然都不曾告诉衣儿我这个娘的事,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我倒是要问一问了。”

“伢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你这个娘除了生下他就跑了,还做了什么为人母的事过没有?如今倒是责问起我的不是来!败坏名节的贱妇——”

“败坏名节,呵,你们到现在都是这样看的,也难怪耻于跟人说。还什么被山神带走了,也得亏你们扯得出来……”女人漠然道:“他爹死得那么早,我改嫁去城里过日子,这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呸,他爹才死了多久,你竟连节也不守就跟外头的野男人跑了……”谢婶娘越说越气,胸口喘息不定,谢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谢婶娘抓过谢衣的手,对跟前的女人说道:“总之没我的同意,你休想带谢衣离开村子半步!”

“哼,你何必这样死脑筋?”女人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双黛黑的眼睛像极了谢衣,“你这样累死累活,拼了命地攒积蓄,不就是为了送他出去吗。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带我儿去城里,不在这里受苦遭罪。退一万步来说,我怎么都是谢衣的亲娘,亲娘总不会害自己的儿子。”

谢衣感到婶娘抓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婶娘别过头来看着他,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女人趁此把他从谢婶娘的手中抽出来,抱着他,柔声说:“乖孩子,你愿不愿意随娘亲去城里?城里比这儿可大多了,有数不清的好玩的,好吃的。娘亲还会送你去城里顶好的学堂念书。”

谢衣呆愣愣地被这个女人搂在怀里,好半晌才开口问了一句:“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炽热的日头明晃晃地烙在头顶,一边的药壶咕噜噜冒着热气,几乎要把人烘干了。沈夜拿着蒲扇一面看着火,一面把草药扔到药臼里去碾。浓烈的苦腥味儿飘散开来,任谁闻着都要蹙眉。沈夜早就闻惯了这样的味道,面不改色地捣他的药。边上谢衣也屏着气杵在那儿,无论沈夜怎么无视他,都犟着脾气不肯走。

沈夜一挥蒲扇,药炉的蒸烟扑了谢衣一身,呛得他直咳嗽。沈夜冷冷地说:“你老站在这儿干嘛?”谢衣擦了擦被烟熏出来的泪花,鼓着腮帮子说:“谁叫阿夜不理我。”

沈夜没应声,寒着脸继续扇炉子,谢衣蹲下来要帮他捣药,他把药臼收走了。谢衣便去给他的药炉添柴,沈夜又拿扇子一挡,谢衣瘪了瘪嘴,问:“你生气了?”

“没有。”他闷闷地说。

谢衣垂着眼睛,说:“我其实也不想走的……”他突然想到什么,过去一把拉住沈夜,说:“阿夜,你跟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城里——”

“不行。”

“为什么?”谢衣急急地说道:“我们俩一块儿去城里,还带上婶娘和小曦她们……”“不可能的。”沈夜打断他,“小曦身子弱,连门都出不了,怎么可能还长途跋涉去城里?再说,你娘这次只打算来接你出去,我跟着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谢衣一跺脚:“那你不走我也不走了。”见沈夜还是不说话,他便把衣角扯出来,咬着唇说:“阿夜,我们是系过生死结的,我不会撇下你,也不会撇下婶娘一个人走的。”

沈夜看着他的衣角,把扇子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谢衣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走的。哪怕……哪怕就算是我这一时走了,也一定会回来的。”说着,他拔下一缕头发,用长长的青丝编成了一个结,塞到沈夜的手里。“你忘啦,我还要送小曦出嫁呢。等我们老了,还会一块儿坐在凤凰树下看花,死了,就一起埋在凤凰树底下。我跟你约好了,决不食言。”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在这个时候接伢儿走。”谢婶娘斜靠在榻上问道。她的语气已没有当初的尖锐和嗔怒,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

女人望着窗外那与回忆中一般无二的景色,淡淡地说道:“你们只道我不知廉耻,叛亲弃儿去城里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哪里又明白我的苦。”

那时她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长得又很是秀妍清丽。可谁知刚过门才一年就死了丈夫,一时间村里对她什么风言风语都有。她争着一口气硬是把孩子生了下来,却连月子都没人伺候。后来有一天,她在溪边浣纱的时候救了一个外乡人,男人顾念她的恩情,对她百般的好,她也渐渐动了心。

“我那个时候想带衣儿一起走,他却死活不肯,说是小孩子家身子弱,吃不了出远门的苦,让我等衣儿略微大了一些再来接他。我那时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地就跟他出了村,等到了城里之后我才知道他有妻又有妾,只不过是娶我过去做姨太太。”女人苦笑了一声,墨黑的眼底盛满了岁月的艰涩,“我人在异乡,不知道受了多少说不得的苦。没有办法,只能熬啊熬啊,等这漫长的日子熬出头。”

她慢慢地在谢婶娘边上坐下:“你说是不是报应?前些日子他抱病死了,留了一大笔钱给我,说是为了弥补他心里的愧疚。其他几个姨太太眼红得要命,便寻了个理由将我赶了出去。如今我是有了些钱了,可却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依靠都没有。或许我确实是个克夫命罢,一辈子注定这样了。”

“你孤苦无依,我又何尝不是。”谢婶娘闭着眼,哑声道:“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伢儿长大,遭了这么多罪,累垮了身子,不就是为了让他过得好一点,过得跟其他有爹有娘的娃子们一样。”

“我知道你对衣儿是真的好,可你看到了,村子就这么大,一遇上像今年这样的天灾,根本就躲不过去。你若是想让他出人头地,想为谢家光宗耀祖,就应当放他出去。他那样聪明伶俐,本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村子关得住的……是凤凰,早晚会飞出去的。”

……是凤凰,早晚会飞出去的。女人沉静地说。

……咱们呐,都是靠天吃饭的。老天让咱做啥子,咱们就做啥子。葛二叔指着天说。

无数个片段,无数的人语,无数相似的日夜在谢婶娘的脑海中回旋流转着,最终一切都化为谢衣那张天真纯净的笑颜。她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别过头去沉声说道:

“再过几日就是村长家闺女出嫁的日子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等吃了喜酒,就、就带他走吧……”

 

离别的日子总是来得那样快,快得不及眨眼。

那天起着大风,意外地没有了火辣的太阳,阴惨惨的天色沉着一片低压压的乌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潮湿而阴冷的气味。

要下雨了。

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消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冷风鼓起每个人的衣衫,猎猎作响,像是送别的旌旗。照理来说,阴天送亲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但对此刻的流月村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再吉利不过的兆头,只要有了这一场雨,所有的苦难都将消退,万物生灵都将复苏。

积云越来越低了,几乎要压上迎亲的花轿,人们一面高唱着祈雨的祭歌,一面敲着婚嫁的锣鼓,阴风呼号而过,吹起一条条如血一般殷红的长绸。众人的欢欣烙在沈夜的眼里,他却从心底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来。

这种感觉有那么一丝熟悉,就像……就像父亲投河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嘈杂,这样纷乱,这样的冷嗖嗖。太冷了,冷得几乎让人无法想象这正值盛夏。

那些欣悦还没持续多久,渐渐地,他隐约听见嘶嚎的风声中掺杂着骚动的人语,那惶然的动静愈来愈大,大得几乎要撼动整个村子,每个人都在奔相投告,急声呼喊着。

“新娘——!……新娘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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