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她叫厄俄斯,是一头鲸。

我们发现她时正值6月份,飘满浮冰的北冰洋上空蓝得发白,天际一侧屯着厚重的云层,似乎即将坠落至地面。渔民向我们说起过源于极寒之地的古老传闻,那些庞然大物最近一次出现在海岸线旁则是二十一年前,没有人知道这二十一年里它们去了哪儿。或许是大洋深处,或许是天之尽头,或许已顺着东格陵兰寒流缓缓游曳去了挪威海。海洋没有隔断与壁垒,每一滴水都彼此相连。因而它们可以随意地去往任何一处地方,不需要向任何人告知,也不会留有任何痕迹。

从渔民零散的回忆中我们得不到更加详细的线索,东格陵兰海岸线长2700公里,希望渺茫的探寻注定会是一场苦旅。沿路停留至斯科斯比湾,独属于寒带的、永恒的白昼无法让人好好入睡,我和我的摄影师拉尔森就乘着小船在一望无际的洋面上驻守,陷入漫长而枯燥的等待。监听探测器中始终只有水流冰冷的声响,船上的无烟小烤炉滋滋吐着火舌,是天地间唯一的暖色。

白茫茫的视野稀释了时间的概念,我感觉不到等待了多久、等待了几天,拉尔森同样神色萎靡。“如果是在10月就好了。”他叹息着说,“永夜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极光,总比现在这样白得一望无际要精彩得多。”

“但极光会干扰探测。”我说。

他听到我的回答,笑了一下,强打起精神将背靠上船舷,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嘿,你知道厄俄斯吗,那位希腊神话里的黎明女神。相传她披着霓霞,用玫瑰一般的手指驾着天马拉驶的金车,在破晓时分从海面腾跃去天空——她的身后会张开巨大的白翼,番红花色的面纱与淡金的长发迎风飞舞,怀里的水罐随着车辙流下灿烂的曙辉,拨开沉沉夜幕,而她自穹窿奔驰时所留下的幻影,就是极光。”

拉尔森热爱这些奇幻多彩光怪陆离的神话传说。这使他能够短暂地忘却疲倦,兴致勃勃地一件一件叙述着有关这位黎明女神的一切。神的一切与人的一切。我听他侃侃而谈厄俄斯的美貌和多情,她无限荣耀的家族与星空之神的丈夫,化为星辰与风的子女们,以及她和她那因永生而最终蹙缩成蟋蟀的情人。

我清楚记得拉尔森神采飞扬的样子。也就是在那时耳机彼端传来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埋藏在幽寂的海洋深处,以一种生命特有的频率拍打出柔软波纹。平稳温顺地,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待我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便僵硬住了脸,然后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觳觫不止。“我的天……”拉尔森被我的反应吓坏了,冲上来一把抓住肩膀:“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是——”“是什么!”我大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耳边悠长邃远的鸣叫若即若离,断断续续,仿佛由亘古飘来。凛冽的北风灌进双眼,刺痛着留下泪水,我几乎语无伦次。

“是、是它……厄俄斯,是她来了——!”

 

我们决定叫她厄俄斯。她是一头成年露脊鲸,常年于极地千米冰层下穿行。和其他露脊鲸相比,生活在北极的她非常害羞又敏感,不会离海岸太近。加之由于过去险些被捕杀殆尽,对于人类很难完全放下警惕,任何轻微的异动都能将其惊扰得再也不敢回来。

我和拉尔森又煎熬地等了一个多月,仍迟迟见不到她的身影。斯科斯比湾以东全是杂乱的大块浮冰,即便是小船也窒碍难行,除却监听器中时不时发出的鲸鸣,没有再具体进一步的讯息。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女神一样神秘难测,独自徜徉在寒冷的深海里。她有没有孩子,有没有家人,有没有伙伴,我们听不到,所以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8月初的一天,事情才有了一线进展。上午10点天空晴朗,云霭稀薄,举目望去远处是一片纯粹无染的白,检测器显示鲸鸣来源离我们的考察船不足六百英尺,并且持续往这个方向靠近。拉尔森决定下水一试。“一旦错过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穿好潜水服,扛起水下摄像机,“老天,我想见她,想得快要疯了。”

我阻止不了他,因为这种刻骨的惦念我能感同身受。简单交代完几句注意事项,拉尔森像一条灵活的鱼窜进水里,一下就看不见了。耳机那头的鲸鸣越加明晰,比以往更短促热烈,厄俄斯似乎很高兴,正敞开了防备去拥抱整个大海。我一个人呆在船上,凝望着起伏的冰山与皲裂的冰面,默默祈祷平安顺遂。

大约四十分钟后拉尔森探出了水面。他被冻得够呛,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可丝毫遮掩不住兴奋。“我看到了!”

“你看到厄俄斯了?她怎么样?”我把他拉上船,替他脱掉那层已经迅速结满霜花的潜水服,裹起厚厚的保暖大衣。

“简直不能想象!我还是离得太远了,没法看得很明白。她、她大概足足有六十——不七十英尺!”他激动地比划着,口中的热气腾出白雾,“光鲸须就有八九英尺长,泛着淡淡的绿色荧光,颅骨高高隆起……太美了,我拍摄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快看看!”

厄俄斯确实很美。居住于极地的鲸美得静谧而忧伤,尽管拉尔森只拍到了她的一侧,我仍能窥到海洋蓝绿色的波光抚摸过她光滑灰黑的表皮,摆尾时头部和脊背如山峦耸峙,露出许多细小的伤疤。它们需要用头去破开厚厚的冰层,伤痕在所难免。“像她那么大,可能活了很久。据说格陵兰鲸可以活两百多年。”拉尔森闻言大笑:“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她从维多利亚时代就开始游泳了?这样‘唔——噢——唔——噢——’地边叫边游。”

他滑稽地模仿着厄俄斯的叫声。我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心底却隐约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一头活了两百多年的巨兽,两百多年里蒸汽机械的轰鸣,战争杀伐的血腥,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重组又分裂,分裂又重组,于它不过犹如脊背上微不足道的小伤,不曾叨扰片刻安宁。

厄俄斯有家人吗?有朋友吗?

我突然暗暗期望她没有。

她应当是孤独的,自由的,无惧的。没有顾虑,没有拘束,在澈邃的北冰洋里安静前行。

 

厄俄斯再一次接近考察船是9月份。这次我决定和拉尔森一起下水。零下四十度的天气海水如绵密的针刺入皮肤,我们咬着牙一直往东潜去。那不是一个适合潜水的日子,光照微弱,海里黑得不见底。算不清游了多久,我开始感到疲累,想要浮上水面休息片刻。不远处的拉尔森停了下来,朝我比了一个手势。可惜实在太暗了,我看不清他,正准备凑近,周遭水流倏地不安起来,急促地四处窜流涌动,渐渐朝某一处扭结成漩涡。我的神经立刻绷紧,招呼拉尔森赶快折返。拉尔森好像发现了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警告,反而往更深处潜去。我寒毛直立,呼吸器又使我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湍急的海水狠狠翻搅出泡沫,耳边蒙蒙似有风刀割过,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卷进深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抓不住。

拉尔森、拉尔森……

来不及惶恐,来不及惧怕。我拼劲全力试图接近他,森冷的海水奔袭而来,那是人类抵挡不了的力量,直接将我拍向另一端。沉重的四肢在洋流里竟宛如一粒微尘,不能自已地随波逐流。漩涡是一双黑暗的手,连同浮冰也被它扯碎,汹涌的海潮长呼一声叹呓掀开大束浪花。咸渍伴着冰碴浸入眼眶。我分不出哪些是雪,哪些是水,哪些是天,不知道自己是在岸上,在海里,还是在天空。整个人昏蒙无识,蜷曲成一颗无助的海藻,颓然得不堪一击。

拉尔森、厄俄斯。

 

最近的考察队驻扎在伊托科尔托尔米特小镇边,他们发来了唁电,悼念那位不幸遇难的年轻的摄影师,另外申明会派人来接应援助,并告诫我尽量呆在岸上,不要再试图下水。

我的精神有些飘忽,脚下和手里软绵绵的,还没有摆脱长时间浸没在水里被浪潮掀来倒去的颠簸感,深深吸气时肺腔里充满了湿粘的刺痛。但意外地又让我有些清醒,难过、悲伤、绝望……这些应有的情绪忽然消磨成崖壁残花,风一吹就散落凋尽。

失去拉尔森的悲痛此刻变得如此麻木,如同撞开冰面后留下的伤痕,未及察觉便已凝固结疤。这艘可怜的小船在恢复平静的水面上戚戚漂浮,载着一个茫然的独行者,驶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极昼的光照映冰川,海与天在远处相交,迸射开一道耀目的金红。我再一次听到那声悠长的鸣叫,自世界尽头传来,振动着涤人心扉的縠波。

是厄俄斯,她那宽阔的头跃出水面,在金红的光下勾勒出弓形的弧度,水珠从光滑的背脊滴落,碎裂成鳞片一般的细痕。她在歌唱,她在呓语,她在这片杳然无尽的海域里游曳。尾鳍像一只硕大的海燕,摆动着翅膀,推送着身躯往寒冰下潜行。

翻出的浪惊搅着船,我浑然无觉地伸出手,似乎是一个溺水者正试图抓住一座沉默的岛屿。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心里也住了一头鲸。孤独地徜徉着,不会言语,不能诉说,仅在快要窒息时才会浮上水面,从狭窄的呼吸孔里用力喷薄出一片惊人的水雾。旁人看到了,会讶异地来问:“你怎么了?你还好吗?”然而依旧不会言语,不能诉说,只是恍惚从哪里借到了一丝气力,继续缄默地兀自往更深邃幽暗的海里慢慢沉去。

厄俄斯,我的生命,我的梦。多么美。

我也应该是孤独的,自由的,无惧的。不需要同伴,不需要理解,渺小地去追逐本不存在的神明。然后同拉尔森一样、在永不落幕的白昼下,在蔚蓝澈邃的大海里,粉身碎骨——



—完—


一个精神异常的我试图发泄。

很多事情说不出来,也写不明白。

2016-04-24  | 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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