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十六)

乌云间猝然闪过一道白光,霎时映亮了整个天际,而沈夜的眼中却全然是一片漆黑的虚无。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喘了一口,仿佛吐出胸腔中最后一团热气,凉意一丝丝地从脚底升起来,嵌入骨髓与血液中去。冷,冷得要结冰了。

新娘不见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沈夜从吊楼上飞奔下来,冲进楼下慌成一片的人群里去,人们的只言片语从他耳边迅速地擦过,“新娘去哪儿了?”“新娘能去哪儿?”“新娘怎么会跑了?”

新娘、新娘。所有人问的都是新娘,没有一个声音在问沧溟。似乎这个名字从那天开始就从这世上被抹去了,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那厢村长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心,捶胸跌脚地痛呼:“找遍了,哪儿都找遍了!这丫头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个时候天上突然炸开了一道雷。响遏行云的雷。群山为之颤动,百草为之战栗,一瞬间就盖过了纷扰的人声。整个流月村都被震颤得瑟缩了一下,谁也不敢再说话,都呆愣愣地望着那黑压压的天际。密叠的积云像是被刚才的响雷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鲜红的,滴血般的一块天。那棵凤凰老树摇得哗哗作响,花都从树上谢了下来,被风扯得如撕碎的红绸。迎亲队伍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七零八落的嫁妆。明晃晃的镯子项链掉得到处都是,瓷器碗碟连同祭神的香炉,更是一块儿随着吹掀了的桌布摔了满地。

云压得更低了,几乎就飘在半空,不安地浮动着。四周整个都暗下来,风卷着泥灰直往人的嘴和鼻子里灌。环绕着流月村的山峦在远处黯淡成了墨黑色的一片,犹如巨兽起伏的背梁。沈夜呆呆地看着,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奋力拨开躁动的人群,毫不犹豫冲着大山的方向跑去。

“阿夜——!”

挤在人潮中的谢衣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破出人群的身影,跳着脚高声喊他。然而稚嫩的声音完全被嘈杂吸纳了,根本阻止不了沈夜焦急的步伐。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却被人一把给拽了回来。谢衣娘将他紧紧地箍在怀里,怒声道:“你疯啦!你也要跟着他去送死?!”

谢衣不死心地一面扑腾着,一面说:“你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去找阿夜,我要去找阿夜!”

“你不能去!”女人恨不得找来一根绳子把他给捆起来,“没听到雷声吗!要下大雨了!那小子是要去山里!这天气去山里跟送死有什么两样!你,哎呀!——”她吃痛地收回手,只见虎口上烙着一个深深的牙印。谢衣趁这机会像条银鱼一样钻进人潮的缝隙里,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道旁的树都被狂风吹歪了,颓然地弯下腰,草木随之惊疑不定地颤动着、抖索着,似乎在等待一场古老的自然的仪式。沈夜气喘吁吁地沿着山道一路跑到溪边。因为夏旱而干涸得只剩薄薄一层底的流月溪正虚弱地流动,周围昏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丁点儿的生气。

他踩着厚厚的泥与叶,就像那天一样趔趔趄趄地沿着溪边往山上走。而天上这时又是一个炸雷,雷声在山涧中折转回荡,惊起满山的鸟雀。那彷如是隐匿在山腹最深处的神灵所发出的咆哮,喝止着冒失者的擅行。

沈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坚定了。他知道沧溟就在前方,就在这大山的深处,拼命地试图挣脱她身上沉重的桎梏。她想逃,她想逃出这无边无际的山峦丘嵎。

但她哪里都去不了,哪怕跑到大山的尽头也无法逃脱命运给她的囚笼。沈夜一步一步地前进着,狂风撕扯着他的双足,裸露的脚踝已经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却固执地拖着那条无形的镣铐踽踽而行。

要下雨了,要下大雨了。他得赶紧把沧溟带回来,带回那个小山村里去,接受属于她、属于他们的命运。不然的话——

一滴冰凉刺骨的液体忽然落在沈夜的脸上,顺着苍白的颊边滑落进温热的脖颈里。白亮亮的闪电再次划过天际,随即是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大的水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刹那间穿透了整座山峦。

雨点子在昏暗中被闪电折射出刀刃似的银光,一滴一滴地冲刷着燥涸的泥土,填补着大地皲裂的缝隙。草木吐出湿润的喘息,溪流被灌注了全新的生命。

而那奄奄一息的大山,终于要苏醒了。

所有人一齐欢叫着,一时间几乎将那失踪的新娘都抛到脑后去了。男人们女人们都四散奔跑着,到屋子里、去板壁下,拿出锅碗瓢盆去盛接这漫天的甘露。大雨轻而易举地盈满了盆皿和水缸,扑在人们单薄的衣衫上。吊脚楼接连的飞檐挂着一道又一道的水帘,哗啦啦地打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冷风卷着雨点直往人脸上砸,像冰雹一样,几乎叫人睁不开眼。谢衣胡乱抹了一把脸,仍是不要命地往山里边跑。

雨下得越来越狂,山路湿滑泥泞,到处都淌着水。谢衣爬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走到山腰处。利飕的风在脸上划拉着,他觉得眼睑都被雨水打得抬不起来了,只得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他一手扶着一旁歪歪斜斜的树干,一手挡着雨,跌跌跄跄地彳亍。凉嗖嗖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衣摆一股股流下。断枝残叶混着泥灰在面前乱飞,豆大的雨滴落进他的眼窝里,涩涩地一片,根本看不清前头的路。

“咔嘣——”一声,浑噩间猛然爆出的清脆声响唤回了谢衣的注意。他感到手下的树干正沉沉地向他压来,顿时一个激灵,闪身躲到一边。而刚才攀附的树随即轰然倒地,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谢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望着那棵被风雨吹折的树,抖索着翕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这时又是一个雷,似乎就在耳边炸开一样,鼓膜被震得嗡嗡发疼,他险些以为自己要聋了。

四周环绕的群山此刻彷如巨大的藩篱,牢牢地圈围着这一方天地。宣示着它们无上的威严。谁也不能进来,谁也不能出去。

那是谢衣第一次打心底感受到一种切身的恐惧,他颤栗着,脚下是一道雨水成聚的泥流,它们正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地往流月村的方向奔去。风、雨、泥、灰,这一切都混杂在了一起,世间仿佛于此刻又回到了开天之初的泱漭浑沌。

——这就是自然的力量。人力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自然的力量。

 

沈夜艰难地冒着瓢泼大雨走到了流月溪的尽头,溪边的大石依旧安然地躺在那里,雨水冲刷着它圆润的轮廓,像是在对外人宣告着此地从未被人踏足。他正要失望,忽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山雀,沉甸甸的雨点子打在它的翅膀上,几乎要把它砸落下来。它往沈夜身边转了两圈,艰难地摆动着羽翅,像是在叫他跟过去。

沈夜提着劲儿随那只小小的山雀往前跑,一时暴涨的流月溪的溪水漫出来,淌过他的小腿,脚上伤口溢出的血很快被水冲淡了,他也不怎么觉得疼,只是这么往前跑。肺腔里似乎也浸满了雨水和泥灰,呼吸都成了一件费劲的事。

山雀把他往更深更高的地方带,沈夜知道离人应当不远了,深吸了一口气,呼喊着:“沧溟——沧溟——”

仍是没有人回应,唯有隆隆的雷声在雨云间涌动。山上的泥石被风雨刮得翻滚下来,堆积堵塞着山道。

喜悦很快就变成了恐慌。由于干旱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土地被大水轻易突破了防线。浩荡无际的水势冲进村子里,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道路。迎亲的彩绸被雨水卷走,金银首饰也没有人再顾得上了。村里人都漟着水在找回去的方向,可大水却裹着他们的双腿,让人难以迈步。失途的孩子们扒着吊楼的木栏哇哇直哭,迟迟等不到爹娘的踪迹。尖叫、哭喊、惊呼,无数嘈杂纷乱的声音都被汹汹的雨势隐盖。

道旁的大树歪着身子摔进泥水里,轰隆一声,砸穿了村头垒好的露天厨房。大雨顺势冲垮了几户人家的屋瓦,老旧的杉木板挡不住这样的雨,颤巍巍地打着哆嗦,被拴在吊楼下头的猪羊还有骡子也被风雨吹跑了,在水里胡乱地扑腾挣扎,凄厉地嘶叫着。

乌黑如墨的天上划开一道紫红色的闪电,群山跟着爆出一声隆烈的响声,像是要把绵延的山峦劈成两半。昏昏沉沉的沈夜脚下一滑,顺着山坡就往下跌,呛了一肚子的泥水,倒是把他给呛出了一点神智。他咳着泥沙,迷迷瞪瞪地撑开眼,隐约看到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人影。

那是跟他一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谢衣。

他顿时心下一松,什么都再也感觉不到了。

那是一片无垠的黑暗。

他在那片黑暗里走着,四周什么都没有,只能踉跄地摸索着方向。他感觉到一种刻骨的孤独与畏怯,压得人迈不开步,但无形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搡着他不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双足几乎都要被磨破了。前方却忽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越往前,光点就越多。莹莹的微光在到处闪动,像是有生命似的,擦着他的手痒痒地飞过。那荧光的深处,有一个人撑着伞默然伫立在那里。等他走近了,忽然慢慢转过身,笑着望向他。而在那人的身后,正流淌着万丈星汉。

 

沈夜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他醒来的时候,小曦正趴在他的床沿睡得很不安稳。他撑着沉重的脑袋艰难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手心一阵疼痛。张开手掌,一枚蝴蝶形的金耳坠躺在手中,被攥得都嵌进了皮肉里。

“哥……哥哥?!”沈曦睡得浅,怔忪地睁开眼,见沈夜醒了,一下就哭了起来,“哥哥!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小曦好怕,好怕——”

“小曦不怕,哥哥在呢……”他哑声说着,干涸的嗓子勉力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他擦了擦妹妹的眼泪,蓦地想起了什么,问道:“谢衣呢?”

沈曦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地说:“呜呜呜呜……谢衣哥哥走了,被他娘亲带走了!……”

那一瞬间,沈夜感到他梦中那点星星的萤火倏然熄灭,四周又沉寂回无边无际的黑暗。

谢衣走了。他终于还是走了。

那天晚上,沈夜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一个人往村外走。大雨冲塌了好几条山道,他不知道谢衣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村长家高挂的白缟就算在夜里也是那么的刺目,跟天上的那轮明月一样冷而亮。

下过雨的山路湿漉漉的,沈夜走了很久很久,已经找不清方向。双腿酸软得毫无力气,他就这么抠着山壁继续迈步,磨破的指尖和掌心渗着血,染红了那枚金耳坠。

犹如兽骨般的群山仍是静静地蛰伏在那里,一点都没有那日的狰狞可怖。他跌跌撞撞地在山褶里前行,看上去比尘埃还要渺小。大雨过后,夏虫又出来不屈不挠鸣叫,像是在歌颂着生命的顽强。他能感到要找的那个人就在那里,在黑夜的尽头正等待着他。那是他们共同的约定,是他在满月的凤凰树下诚心实意许下的,唯一的愿望。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没有什么——

沈夜的脚步停了下来。

蜿蜒曲折的山道终于通向了它的尽头。有光,有光就在不远处微微闪动。那是一两盏明灭的枯灯,是……流月村的灯火。

他费劲了心力,磨破了双足,却仍是绕了回去。

或许本就是如此。

如此不断地、不断地循环往复。这世间的神灵、允诺、希望,一切美好的,想要留住的……没有力量,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得不到。

沈夜颓然地瘫坐下,他笑了笑,把怀里的那缕发结掏出来,缠在血迹斑斑的金耳坠上,一同扔下了深深的山沟。

他终于彻底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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