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十九)

华月做事一向是细致妥帖,谢衣的营帐已被她归置出来。沈夜捻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暖黄色的光从玻璃肚里烘透而出,照在乌漆的桌面上,倒映着他端正深毅的脸。桌上那几本书被华月按大小叠放得整整齐齐,笔墨和油纸也样样齐全,旁边甚至还摆了一枝新开的雪梅。

他随手翻开一本书,确如华月所言都是德文。米黄的书页刷拉拉地翻动着,冒着一股老纸张的油墨味儿,倏然间一小张纸片从里头飘下来,静静落在黑得发亮的桌面上。

沈夜把它拈起来,薄薄的纸片上只有钢笔写的一行字,字迹俊秀飘逸。沈夜不懂德文,只觉看着像是地址。他想了想,拿过桌上摆好的纸笔,照着原样抄了一份,又把纸片塞回原来的地方。这时帐外猝然响起一声清咳,沈夜把纸撕下来,说了一声:“进来。”

来的果然是华月,沈夜看了她一眼,问:“有进展了吗?”

华月意外地没有如往常一样即刻回答,反倒是缄默了一下,似是在斟酌着措辞。沈夜见她踌躇的样子,又问:“怎么,出了什么事?”

华月摇了摇头,犹豫着说道:“是这样,属下见谢先生的随身书籍都是德文的,想他是不是刚从德国回来,便找去问询了一下出入境管理局。但是……那边说最近,没有谢姓者的归国记录。”

她边说,边打量着沈夜的神色,而沈夜幽深的双眼中却似乎一丝波动都无。

“继续。”他说。

“是。属下心生疑窦,又去查看了一下谢先生在路卡出示的证件。然而……”她把谢衣的通关证件递给沈夜看,试探着问道,“师座以为路卡的事,真的只是岗哨的失责?”

“……哼。”沈夜瞟了一眼,一把将证件甩到桌上,冷笑道,“谢衣啊谢衣,当真不错。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他的胆子。”他不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忿忿,把那张抄录交给华月:“此事暂且按下。这东西你找个懂德文的翻译完了给我。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该查的还得继续细细查下去。你行动小心些,别让十一师的人抓到马脚。”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还需避开德方的视线。不要打草惊蛇。”

华月颔首道:“属下明白。”

谢衣啊谢衣,沈夜拢着袖暗自想,时隔十三年归来,你为的当真只是这一腔对故土的赤子之心吗。

帐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头气喘吁吁地回报道:“师、师座!谢先生不见了!”

他话音还没落稳,帐帘已唰地一下被掀开,暖黄的灯光晕在沈夜那张冰霜似的脸上,吓得他不觉瑟缩了一下。

“一群废物!”沈夜骂道,“连个病人都看不住,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师座息怒,师座息怒!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才打个水的工夫,人、人就不见了……”

华月接道:“师座,天都黑了,谢先生还带着伤,想必也走不了多远,我派几个人在这儿周围找找——”“不必了。”沈夜一摆手,吐出一口热气,沉声说,“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夜晚山里的风很大,他身上只披了一件沈夜的毛呢大衣,群山在黑暗中隐匿了身形,耸立着巨大的阴影,像是在抗拒着外人的踏足。但他不是外人,他是归乡的游子,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稔于心……

谢衣的脚步放快了。他这几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经常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只觉得心里犹如压着一块大石一样,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他知道流月村出事了,出了大事。一想到此,哪怕身上再疼,他都无法继续安然地躺在病榻上。

冬日里的树木凋零了所有的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里招摇。四周空气里还藏着冰屑的味道,然而这是很不正常的。谢衣记得山里边到了冬季虽然潮湿阴寒,但草木不至于凋敝至此,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满目所见凄霜冷雪,不闻虫鸣不见鸟语,毫无一丝生气。他慢慢地往前走,枯朽的残叶断枝在脚下发出的歘拉声,像是在一点点地蚕食着生命。

不仅仅是这样。谢衣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还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一般来说像军营这样的地方,总该在离水源较近或者就在水源边上驻扎。然而沈夜的部队却离水源很远,他那天甚至看到几个士兵在打水井。这里附近有流月溪和流月湖,不可能缺水,而沈夜应该也清楚这一点,可为什么他却偏偏避开了那里?

谢衣越往前走,心里的疑问就越多。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村子看一看才能明白,才能安心。自己这离开的十三年,真的是太久、太久了。

风很冷,刀子一样地往他脸上割。他打了个哆嗦,把大衣裹紧了一些。呼号的风声在耳边化作哀鸣,一声又一声,似乎在催促着游子早些回去,回到等待他已久的故乡。

流月村、流月村,他多少年魂牵梦萦,只在梦中回去过的地方——

如今已成一片荒土。

风呜咽着卷了尘沙扑过来,几乎要将谢衣从山道上吹落,他身形一晃,呆然地望着毫无一丝人气的废村。倾塌的、歪斜的吊脚楼在黑暗里勾勒着怪异的形状,四散的栏杆和廊柱上爬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乱草在缝隙中窜出半人多高,被泥沙和枯木所覆盖的青石板几乎都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个地方起码有十多年没人住过了。空气里满是尘埃的味道。谢衣拖着千斤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着。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回去的石阶路,竟有一天会变成他完全认不得的样子。结着霜的衰草擦过脚边,滑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宛如泪光。他听到自己僵硬的呼吸混杂在寒风里,像是被揉碎了,发出凄咽的声响。

月光被埋在群山后头,他循着几颗熹微的星辰就这么茫茫然地走着、走着。被风吹断的树枝嘎嘣一声摔下来,砸进厚重的尘灰里。

这儿,是哪里?谢衣想,这里看着像是流月村,又不是流月村。

他记忆中的村子,安静平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道旁长满了大树和绿草,喜鹊和燕子在廊下欢叫。一年四季都含着花香和雨气。即便到了晚上,也零星亮着几盏灯,照耀着游子回家的路。

他远远看到了那棵老凤凰树。它依然挺立在那里,然而也是光秃秃的,枯槁的树干在黑暗中仿佛一具巨大的尸体,衰朽的枝条如同无数双手交叠着扭曲着,像是要撕破这漫漫无际的黑夜。那些系在它身上的红布条早已褪了色,破破烂烂垂吊着,随着风胡乱地飞舞。

谢衣的脚步停下了。或者说不得不停下了。因为前方已经没有了路。一个接着一个的坟冢密密叠叠地从凤凰树下一直延伸到谢衣的脚边,阻挡了他继续前行的步伐。他低下头,借着黯淡的星光努力辨识着墓碑上的名字,石碑上的镌字都积了一层薄灰,而有些用杉木所刻的,更是有了蠹蚀的痕迹。

谢衣的指尖顺着冰凉的墓牌摸索着,勉强辨识出一个“葛”字。然而还有更多的、更多的坟包在那里等待他的相认,等待他一个一个为其抹去岁月的尘埃。谢衣艰难地在这片森然的墓地里穿梭着,有一些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也许只有山灵知道他们的印记。肩头伤口裂出的血都快被寒风所凝固,他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垂下来,慢慢地缩成一团,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里。

离凤凰树不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小坟堆,边上开着一簇小小的白花。杉木板做的木牌子像是被人擦过,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谢”字。

“那是谢婶娘的。”

身后猝然响起一个漠然的人声,谢衣猛地转过身去,在这些可怕的密叠的坟茔里,伫立着一个跟他一样孤零零的身影。说话时散出的热气化作一小团白雾,迷迷蒙蒙得看不清他的脸。

谢衣想叫他,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沈夜兀自站在那儿,墓碑和枝桠影影绰绰地映在他身上,似乎将整个人都埋进了黑暗里。

他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凉薄和喟叹。

“欢迎回来,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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