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四)

谢衣停下了笔,外头的细声慢曲也恰巧停了。他把窗扇推开,放下纱屉,里头拢着的几瓣桃花飘下来,落在他手心。谢衣把它们小心地抖进阁楼下淌着的河水里,涓涓水流将落红托往龙船的方向。坐在船头的离珠放下檀木梳,看那桃花在水面上悠悠打转。她抬眼去望岸边的人家,穿青衫的男人恍惚间点了点头,又把窗关上了。惟有那树桃木兀自安然地斜倚在牗前。

谢衣理了理手稿,长时间伏案动笔让他受过伤的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最近这样乍暖还寒的时节,南方阴冷的湿气从脚底往上冒,他四肢冰凉,无论炭盆烧得多旺都熏不暖。谢衣下意识地把手按上左肩的伤疤处,忽然想起当初那个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帮自己替换纱布,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和那人微凉的指尖,此时却仿佛成了记忆中无比眷恋和怀念的意象。

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已经无从分辨。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做好了承受一切代价的觉悟。不管沈夜现在是如何看待,谢衣都会依然坚持他要做的事。

这几日他细细思索下来,将许多关窍都想明白了。之前漏算了砺罂这么一个变数,以致身份暴露。计划被打乱之后他和沈夜都逐渐被砺罂牵着鼻子走。他被捕、受刑、被救,这一系列的事件在冥冥中好像被人安排好了一样,就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往前走。若他所猜不错,想是早有人对此写好了剧本,只等着他和沈夜往这个套里钻。

这个人就是十一师师长,砺罂。

谢衣的眉间紧紧蹙起,眸光凛冽如霜。砺罂之前说去年十一月他就与沈夜拟定好了战略,预备合力围剿秦炀。而或许早在那时他归国的行踪便已然泄露了出去,砺罂故意让沈夜驻守在流月村附近等待他来自投罗网。他当初可能以为谢衣会把东西交给沈夜,但谢衣不愿拖沈夜下水,加上秦炀又被逃脱,两人之间有了罅隙,结果这反倒成了推行计划的助力。

如此想来,砺罂无疑与德方有勾结。那样的话,这个人是非杀不可。若不然,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心血和为此付出的代价,都将付诸东流。

谢衣把笔放下,黛青色的钢笔泛着金属冷光,折进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他脸上没有了一贯温暖和煦的笑意,变得淡漠而冷峭。与沈夜当时所见照片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是谢衣,也是斯本。他既能够费心潜入德国地下研究所,自然也要把这一切,全都从地下挖出来。

 

一月之限眼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半,沈夜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连华月都有些着急了:“师座,谢衣眼下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难道还就这么在此继续呆坐着?”

沈夜啜着热茶,懒懒地回道:“你既说他人间蒸发了,我们又怎么去找?”

华月被他这么一说,满腹的愁肠一下被堵了回去,塞在嗓子眼儿里。沈夜见她没声了,便说:“不用着急,谢衣人还在烈山城。”

“什……”华月愕然地睁大眼,“他竟还在烈山城?……师座是怎么知道的?!”

沈夜嗤笑一声,茶盏腾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神色:“别说是谢衣,秦炀一干人等也都还在烈山城。”他端着茶站起来,望着玻璃窗外络绎不绝的人流,淡淡地说:“不看看烈山城是谁的地方,他们胆子不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以为靠乐绍成之子的庇护就能避过我的耳目?”

华月不解道:“师座早就得知他们在烈山城,那为何不动手去拿人?”

沈夜动了动眼眸,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收回深远的目光,解释说:“你以为,秦炀他们甘冒大险留在烈山城是为了什么?”

华月愣住了,脑中蓦然间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呼吸顿时一滞:“难道是……”她看到沈夜回以肯定的眼色,乱麻似的心绪倏地敞亮了,问道:“师座这段时日刻意忍气吞声稳住砺罂也是这个缘由?”

“呵,你忘了,傲卒多败。砺罂他目高一切,自恃阅历深厚,以为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掌控,可惜啊,工于心计的人往往料不准的就是自己。”沈夜攥紧了掌心,温热的瓷杯贴在皮肤上,显得灼烫起来,“想把我逼至绝路?我看他是在自掘坟墓。”

“那谢先生……”华月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一月之期将至,我们必须得给砺罂一个交代。”

“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谢衣是否杀了人不是关键,真正置他于死地的……是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东西?难不成是研究所被盗的资料文件?但砺罂把谢先生的东西都翻遍了,也没找出什么线索啊,或是说谢先生早将文件转移出去了?”

沈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问她:“你如果是谢衣,要藏这么一样东西,会想着藏去哪里?”华月回道:“定是极其隐秘之处。”沈夜摇摇头:“错了,藏于外不如隐于心。你啊,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像这种资料类的物件,揣来揣去目标太大不说,保密性也差。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将它们都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剩。”

“烧了?!”华月讶然道,“那样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没了,只不过是没了实物罢了,真正的内容却都还完好地保存在这里。”沈夜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就在……谢衣的脑袋里。他说自己就是斯本,想是对这些研究内容全部了如指掌。所以他才不惜偷渡也要回国,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把身怀的秘密重新吐露出来。”

那袭松柏绿的军装笔挺得连一丝折痕都无,衬得沈夜的脖颈和下颌苍白得犹如石刻,他垂下眼,蜷曲的睫毛投下一小簇暗影,低沉醇厚的嗓音掺着寡淡的茶香:“一个月的时间,给的是他不是我。你看着吧,到时候他最终还是会选择将秘密转交于我。因为除了我,他谁也不能依靠,谁也不敢托付。”

他话说得笃定而果决,却让华月莫名地生出感叹来。

这两个人即使分离良久,即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在毫无通讯的情况下,竟也能准确地揣摩出对方的想法和行事。这种自总角伊始的深解是旁人所永远无法比拟的。可这样的两个人仿佛是背靠着矗立在山尖,明明离得那么近,明明近得都能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心跳与呼吸,然而在他们的眼中,惟有孤云傲霜,红尘翻浪,来不及也不能,再回首对望一眼。

 

乐无异揉了揉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早春甫至,他却已犯起春困,暖洋洋的日头晒得脸颊都红软了起来。他打着哈欠去开门,眼里还含着初醒的朦胧,嘀咕着问了一句:“谁呀?”

来的是个女子。看着面生。长得说不上什么天香国色,不过是清丽秀致。乌黑的双瞳嵌在白皙的鹅蛋脸上,略施薄粉,两腮如桃,倒颇有几分古画上仕女的风韵。乐无异对女子都有一种可亲可敬的欣赏,尤其是那些好看的女孩子,他清了清嗓子,柔声问:“姑娘你找哪位?”

“我……”她手里捏着一个丝帕包的布袋,里头装了那些从河面上捞来的落花,芬芳湿润的气息沁出来,扰乱了她的心绪,“我想找……谢先生。”

“找谢先生?”乐无异有些警惕起来,“姑娘要找他做什么?”

“我是龙船上戏班子里的离珠,谢先生他……”她正踟蹰地说着,谢衣从里面出来了,见到人,微微地一笑:“是你?我记得的,那个时常在船头唱戏的姑娘。”“先生认得她?”乐无异好奇地问。谢衣摇摇头:“神交罢了。”

离珠低下头,手里绞着帕子,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决心掏出一份请帖,塞给谢衣:“……下月初七的堂会,万望谢先生能不吝出席。”

 

天暗下来了,月亮变成黄白的一个湿晕,染了几个黑灰的斑,身边一圈青云如貂毛般厚重,逐渐将它遮掩住,淅沥地下起一场夜雨。地上的烈山城像是被浇灭了,全身都沉浸埋没在黑暗里。漫漫的烈水恍怳间只悬着一盏江灯,明灭的火光撞在深沉的水面上,在河床升起一片碎月。

扁舟上的船家女解开了船尾系的绳索,夹着一支划桨,劈开平静的江水。船沿碰上码头的青阶,撞出咚的一声闷响,犹如投下河的石头。竹蔑编织而成的白篷下安坐着一言不发的船客,紊碎的流水声被细雨搅乱,在静夜中显得纷杂宂沓。船家女偷瞟了他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转着晶亮的光。

“先生这么晚了还坐船呐?”

那人的毛呢礼帽低压出一片阴影,模糊了面容和神色,只露出一抹冷毅的嘴角和下颌。他随意地应了声。船家女笑了笑,颊间陷出两个小小的酒靥:“我叫苏琼,先生怎么称呼?”

“姓沈。”

“噢,原来是沈先生。”苏琼的斗笠沿边滑下一簇雨珠,落在乌漆夹板上,凉凉的,湿漉漉的,“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去?”

“会故人。”

“冒着夜雨去会故人?嘻,这是你们文人的兴致吗?”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可先生瞧着,不像是文人啊。”

船客玩味地低吟了一声,问她:“怎么不像了?”

苏琼一面悠悠地摇着橹,一面回道:“先生虽换了便装,却盖不掉那一身杀伐之气。这煞意钻进血髓里,就成了跗骨之蛆,怎么抹也抹不去,怎么装也装不像。”她说着,又乐起来:“白说了这么些话,还没问先生要去哪里呢?”

“迷津渡。”

“迷津渡,折折弯弯的可不好走呀。”

那人也笑起来:“呵,比忘川尚还好走些。”

“先生真会说笑,这么多船,偏偏挑了我,可不正想走忘川水道?”女子带笑的话语里夹着同夜雨一样的阴冷,“只是这船钱,怕你是付不起了……沈大师长!”

尾音还未落,藏在船桨暗缝里的匕首已霎时划破浓重的黑夜,斩断细密的雨珠,直取船客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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