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七)

华月望着离珠远去的背影,望着那抹桃红渐渐淹没在茫茫的尘世中,忍不住轻叹一声:“女人呐,真是好骗……”

沈夜挑了挑眉:“怎么,看来你也很有共鸣?”

“哈,师座说笑了,一时所感而已。”华月眨了眨双眸,沉淀下所有纷乱多余的情感,“只不过看她也是个可怜人,我们这般欺瞒于她,实在是……”

沈夜晃了晃手中的茶盏,不为所动:“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又何来诓骗一说?可怜人……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间哪有什么可不可怜之分。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谁也不例外。”

“可是……如此兵行险招真能奏效吗?”华月皱着眉问道:“到时如有万一,只怕会满盘皆输。”

沈夜负着手走到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河街上卖鱼沽酒的人家,屋檐下晒的蓝印花布,码头前来来回回的渡船,沿路吆喝的行商小贩……这是他的城池,他的驻地。

“砺罂为人妄自尊大,瞧不起女人。那我就让离珠这个女人,这个戏子,摆他这么一道。他这一方师长,若是被自己亲手豢养的金丝雀啄上一口,不知会是一出何等精彩的戏码——”

华月听到他暗藏阴鸷的话语,低下头来,闷声说:“我们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为何愈是前进,我心中就愈发不安……如果离珠早就认识了谢先生,那砺罂是否也已探得风声?我总感觉,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沈夜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所想也并非多虑,但如今却是无暇他顾。无论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现下都惟有继续前进,不能停下,不能止步。不然所苦心经营的一切皆是白费。至于谢衣……”他顿了顿,然后道:“他身上所牵扯的势力太过复杂,暂不宜妄动,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他安置在稳妥的地方……在外漂泊了这么些日子,也该是时候回巢歇息了。”

华月在后头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金黄的光从外头淌进来,暖融融的,而伫立在窗前的那个背影却是这么的孤独冷寂。他的双肩撑起了一座城池的兴衰,一个时代的起落。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疲倦和负累,但她也仅仅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可怜人……可怜身是眼中人。

 

“啊啊——烫烫烫!——”

乐无异手忙脚乱地把刚煮好的羹汤哐当一声放在案几上,鼓着气吹了吹被烫红的指尖。瓷碗在漆桌上碰出一声嗡响,热腾腾的羹汤在碗沿晃了两圈,溢出满满的甜香。谢衣披着外褂坐起身,见他在那儿又是搓耳又是跳脚的,不禁莞尔道:“你呀,当心着点。”

乐无异一面用汤匙搅了搅,翻出热气,一面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先生快来尝尝我这‘天下第一大补汤’!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新食谱,全天下独一份儿的!”

“哦?那谢某真是荣幸之至了。”

谢衣接过汤碗,舀了一勺。药材的苦涩被蜜糖与梨汁的清甜所掩盖,在舌尖萦绕回甘,暖暖地落了腹,直教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舒畅起来。谢衣吃了两口,却默默地停下了,捧着碗不说话。乐无异忙问:“怎么了先生?是……不好吃吗?还是烫着了?”

“……不,做的很好。黄芪味苦,加了蜂蜜调味,再佐以其他食材,成这一碗滋补药膳,劳你有心了。”谢衣低下头,指尖婆娑着瓷碗上的青花釉彩,“只是这味道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遇上生病,我最怕的就是喝药。婶娘为了哄我,总是捏好了糖球,说‘喝一碗,吃一个。’……”

来,喝一碗,吃一个。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哭闹的小娃娃抱起来,拍着那瘦小的脊背,嘴里哼起山间的小调。桌上点的油灯在漫漫长夜中兀自静静燃烧着。灯火很熹微,很孱弱,好似一阵轻风就能将其扑灭。但它仍就这么执拗地亮着,靠一抹几近干涸的素油,在黑暗中晕染出温柔的光明,那光明穿透僻远孤独的村落,层层叠叠的群山,照彻了谢衣一整个童年。

“先生……”乐无异耸拉下眉梢,谢衣的话语里有许多他尚无法完全能够体知的沉重。他出身在富庶之家,很得父母宠爱,向来就是一帆风顺,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因而也在这浊世之间,难得保全了一颗赤子之心。谢衣望着他琉璃般干净剔透的眼珠,收起了愁肠牵挂,笑道:“看我,又多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无异炖的羹汤香甜可口,确乃人间美味。”

“嘿,先生喜欢就好。”他挠挠鼻子,想了一会儿,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谢先生,上次晚上带你回来的那个人……他是不是就是先生曾提起的……那个儿时的故交?”

谢衣愣了下,充斥着雨水和雷声的夜晚突然又涌进他的脑海,带走他的呼吸,压得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他不禁别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河街和巷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叹出了经年的尘埃与喧嚣。

“是。”他说,“我的那个故交就是沈夜。”

乐无异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沈夜?!先生的发小是……沈夜?!这怎么可能!先生这么好的人,而沈夜……”他摇摇头:“不对不对!既是故交,那他干嘛要联合砺罂来抓谢先生?又为何那晚上特意把先生送回来还叮嘱我好好照顾?还有屋子外头那些暗哨……啊啊我不明白啊!他到底是站在哪头的?!”

“我与他,不过是立场不同。此番种种,许多都是出于无奈。人居其位总有不得已之事……沈夜他自小丧父失母,独自一人拉扯着妹妹,背负了过多本不该由他承受的重担。他失去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才会一直孜孜以求地试图抓住一切,把控一切……可惜,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溪流可以改道,山川可以移转,村落和山民也皆消亡溘尽……没有什么能够不为时间所改变。”他说着,拢住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慢慢地松开了手。

乐无异毕竟涉世未深,似懂非懂地听着,追问道:“如果人力永远无法企及天道,那先生汲古穷经,所求到底为何?”

他年轻而有朝气的脸带着对万事万物的困惑与追寻,谢衣伸手摸了摸乐无异柔软的头发,回答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如此跌宕放言。自以为身怀长技,可以能人所不能,为人所不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整顿干坤。然而人生于世,与这万丈红尘相比,实在是太过渺小……你我都不过是那蜉蝣,朝生夕死,所能做的总是有限。”

阳光洒在谢衣的指尖和乐无异的头发上,乐无异能感觉到先生和蔼的掌心所传递给他的温度,那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谢衣说:“过去我为了能改变村人面对自然和灾难无计可施、听天由命的局面,不断去探究真理和方法。可当我远渡重洋,前往德国求学,我才明白,知识、能力、权柄,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力量。真正至关重要的,是你自己。”

“是……自己?”

“想要做什么,怀着什么样初衷和目的,才是决定你的道前往何方的力量。”谢衣沉下声说,“同一样东西,有人想将它用于民,以改善人们的生活,帮助世人过得更好。有人却想将它用于兵,制作成毁天灭地的杀人武器,来满足暴敛征伐之心。事物本无好坏之分,惟有用者在其之上灌注了怎样的心念,给予了它怎样的使命。天道俨然,惟在于人怎样去看它想它……这世上,善恶对错,是非好坏,都不过在一心陡转之间。我无法告诉你该怎样去做才是对的,只能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自己的道。”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乐无异喃喃自语着,脑袋里反复品嚼着这句话。

谢衣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柔声道:“说起来,这时日太短,我还未来得及真正教你些什么。倒是在你这里白吃白住了好些天。”

“这是哪里的话!谢先生能住在我家,能跟我说上话,可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乐无异赶紧摆摆手,“我娘说过,所谓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身教比讲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可有用得多啦!跟谢先生相处的这么些天,虽时候不长,学到的东西却比在学堂里听那些个四书五经更让我那什么……获益匪浅!”

谢衣被他逗乐了:“哈,这样一说,那谢某终也不算误人子弟了。”

乐无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先生精神了些,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话正说着,窗外忽地响起一两声鸟儿清脆婉转的啁啾。谢衣侧过身,把纱屉拉开,看到吊楼飞檐下不知何时新筑了一个小小的枝巢,梁上燕子衔了黄花,扑棱着缁衣般的羽翅,轻巧地掠过江面,在鳞次栉比的人家间肆意穿梭。燕雀的影子顺着阳光投进屋内,在板壁和桌角划过一道道倏忽而逝的飞影。

谢衣感慨道:“燕子北来还巢,春天就这样不期而至了。”

乐无异道:“春天来了,天要暖和许多,可算不用再受这南方的湿寒冷气!”

谢衣望着正好的暖日,想起了什么,把碗放回桌上。乐无异好奇地看他伸出双手,慢慢交叠起来,十指舒展翻飞。阳光烙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将薄薄的皮肤照透出通澈的藕色。而对面的杉木板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飞鸟,跟着谢衣的动作挥动着无形的双翅。

乐无异见他耍起这小孩子的手影,不免笑道:“先生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谢衣不以为意地说:“呵呵,春光正好,韶华易逝。闷了这么些日子,不如趁此机会,玩个尽兴吧。”

岁月就在他的眼眸里流转,酷暑严寒,暴风骤雨,无论是何等的惊涛骇浪、红尘滚滚,最终也将悄声弥去。只剩下这无限温柔的韶光,仍在不变的初心里长久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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