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天下无双（上）

怎会——

天下怎会有第二把无双？！

若非亲眼所见，赤羽信之介实难相信。此时它应该正被夜叉瞳与出云能火的九字八卦阵牢牢锁于剑阁之内寸步难移，任飘渺纵有绝世本领，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不可能，绝无可能。

惊愕、怀疑、猜测、忧虑，冗杂的情绪似泡沫涌涌膨出，然而仅在电光火石间便全数压下，号令未有任何迟滞，饱经沙场的军师已将当机立变的决断力刻进血脉中，立时扬手高喝：

“放箭！”

早早埋伏前哨的弓弩手应声齐齐脱弦，霎那无数箭矢如暴雨纷落，密密匝匝呼啸破风，直奔来者而去！但见任飘渺宽大的衣袍一振，足点枝头，逆迎月色，仿佛一只高飞的鹤，身形陡转，剑光忽起，谁也看不清他的动作，唯闻夜空之中传来一声：

“剑四·灭——！”

任飘渺，飘渺剑。久违的飘渺绝式再现江湖！剑气瑰丽纵横，变幻无常，其威难挡，竟使月光为之失色，羽箭触之立折，剑锋所指无不披靡溃灭。前列的弓弩兵不及任何防备，强悍余劲宛若惊涛拍岸，转眼整军身首异处！

生死不过一瞬，月下血花喷溅惨呼不绝，教人触目惊心。而还珠楼主一袭银白，袖风不染纤尘，俨然高山傲雪般睥睨苍生。

首战失利，赤羽信之介虽有预料，可难免神思凝重。方才那一招，滂沛气势不亚于先前，丝毫不见力绌。任飘渺伤势当真恢复得如此之快？

“……”赤羽沉默的手不由得握紧扇柄，指尖反复拨弄着红玉流苏。一旁桐山守看出他的顾虑，出言撤下第二批欲上阵的弓弩队。

“道部！”祭司一个眼神示意，天海光流随即上前，旋身一抖披风。千针暗器弹指飞出划裂夜色，角度刁钻出其不意，四面八方攻袭来敌破绽死穴。

道部之首对暗器的掌握已臻绝顶，可剑客踪迹飘忽、步伐鬼魅，乱千针支支落空。天海光流脸色一沉，翻手提元再发，一击比一击快，一招胜一招狠，绵密攻势直将纷纷碎叶悉数斩破，散飞洋洒如雨。

飞叶落定，毫发无损的任飘渺依旧于林间高枝之上执剑立身，朝他微微扬了扬下颌，像是在无声地嘲讽。身后的邪马台笑见状，急得扯着嗓门嚷嚷：“光流！你是还没睡醒吗？！这么大个活人都打不着！”

天海光流扭过头气道：“（他哪里像活人了？明明飘得跟鬼一样！）”

“哈，那这个任飘渺到底是人是鬼？！”

“（我看是活见鬼了。）”他悉悉索索地嘀咕着，不想就在分神之际，一道凌厉剑芒急若流星，倏尔倾至，势取后背要害！值此逼命关头，光流惊觉回身已晚，呼吸顿时停了半截——

“赤鸿飞羽！”

突来炎流迸涌怒发，腾空一跃，迅速化作数丈火舌爆射而出，灼热灿烂不可瞠视。天海光流只听得耳边一声凤唳铿锵高鸣，烈焰为羽，金辉为翼，寒冽剑气遇之冰消雪融，须臾间便挥散殆尽。

剑五一击被破，任飘渺收去剑势，不怒反笑：“总算出手了么……赤羽。”

“……”赤羽信之介合起折扇，昂首朝他望了一眼，沉沉回道：“别来无恙。秋水浮萍……任飘渺。”

炽焰卷着残灰在周遭絮絮飘扬，西剑流军师挺身负手，凛然立于阵前，殷红的衣袂迎风翻飞，犹如朱雀浴火而生。

“阁下来我西剑流，有何贵干？”

任飘渺瞥了瞥那整装待发的军列，反问：“这便是西剑流的待客之道？真是大阵仗。”

“你算是客？”赤羽冷冷道，“胆敢只身一人独闯，未免也太不把吾西剑流放在眼内！”

“……噢？”轻慢的话语顺着他的话头潜风拂来，“我有将西剑流放在眼内过吗？”

藏在人群里的神蛊温皇唉呀一声，边摇着扇子，边看戏不嫌事儿大地冲前头的赤羽叹了句：“这任飘渺好狂妄的口气，一句话就藐视了整个西剑流。赤羽大人非得教训一下不可了。”

“哼！”赤羽闻言，虽面有愠色，心中则暗暗迅速地盘算。

他与任飘渺鲜少交手，但对其实力素有了解。昔日任飘渺凭仗剑八已得天下第一，如今剑五之势虽利，却少了一份天下第一该有的孤绝狂傲，有形而无神也。这失了味的飘渺绝式，是因其旧伤未愈，亦或者……

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口原该绝世无双的剑，赤羽疑窦愈深。任飘渺今夜来势汹汹，急攻西剑流正门，身形步法甚至更胜从前。可自一照面，便始终守在远处树林的枝稍顶端，不曾再进。

种种非比寻常的举止不断挑动着智者敏感的神经，他心思一动，决议立定。

无需多言多虑，谋断只在转念骤生。赤羽信之介一手夺过身侧弓箭，眨眼间连搭三矢，蓄势开弓扬箭，气劲如火腾旋缠绕，一星赤色猝尔凝于箭镞，华光灿烂，直指远处目标。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燃着火焰的双眸微阖，扣弦的指节死死嵌紧，裂开一道深深的血痕。

任飘渺，这一招，必要揭穿你所有的面目！

箭在弦上，亟欲待发，信心满满的西剑流军师不想指节松开的刹那，始料未及的掌风竟同时来到，径直施力狠狠一拍他的臂膀，怒叱道：

“退下——！！”

“……！”

声落势颓，本该冲霄破云的羽箭受此一掌失了准头，堪堪擦过任飘渺的鬓发，转而没入他身后树荫。当即只闻一声轰然爆喝，粗壮的树干被三箭斩断，陡顿折腰，一时惊起鸦雀无数。

“流主！”赤羽不由收手低呼。

百发百中的箭术第一次偏误，他根本来不及恼恨，更糟糕的事态已然不受控制地开始萌发——

是、正是炎魔幻十郎，赤羽信之介今晚最不愿、最忌讳见到的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

“任飘渺！”炎魔幻十郎咬牙切齿道。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大难不死的西剑流流主。”面对强敌，任飘渺丝毫不减骄狂，“久违再见，流主亦到了无人傍身便不敢轻出的地步了吗？”

“哼！一个藏头缩尾之徒，也敢前来送死？！本座今日就要让你有来无回！”

“哈，炎魔，话别说得太满。现在的你……还使得出招数么？”任飘渺翻袖一卷，凛凛剑器化纳成扇，悠然摇曳于手，他兀自气定神闲地昂首高立，一扫方才的冷冽，好似胜券在握。炎魔见之怒火愈炽，正欲发作，胸口登时心血窒碍全无力劲，他自知余毒未清，只得暂且按下，孰料迎风却闻：“如何，三途蛊的滋味不差吧？”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蓦地成了引线的火星，炎魔幻十郎神色骤改。赤羽立即上前道：“果然是你！”

任飘渺不以为意：“一点小伎俩，为游戏添上一味佐料而已。”

“昔日你与宫本总司约战便筹谋机会，趁众人的注意皆放在不悔峰时行此毒招，哼，好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世人都道任飘渺剑术超绝，可我看来，阁下城府更是深沉难测！”

“以城府度人未免浅薄。何况论起心计，赤羽你也不遑多让。宫本总司之死究竟是何缘由，你心内自当有数。”

“……！”意外的话语一石激起千层浪，察觉气氛有变，赤羽眉目一凛，不等开口转圜，任飘渺又扬言：“炎魔幻十郎，失了武功的你，如今只能龟缩于自己部下的身后以求苟安了？呵，放宽心吧，一个废人，吾不屑杀之。”

他的挑衅无疑是火上浇油，炎魔直气得浑身发抖，再次挥开挡在身前的赤羽信之介：“无知小辈，侥幸偷胜便令你得意忘形了吗！”

赤羽暗道不好，提弓后退一步，默默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各部心领神会，立刻移位排阵，全神戒备伺机待发。

任飘渺道：“身中苗疆第一毒蛊犹能幸存至今，炎魔幻十郎倒是未教我失望。”

“第一毒蛊，不过尔尔！”炎魔道，“取不了本座的命，你的下场，将会凄惨百倍！”

赤羽闻言，随即转头望向始终隐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温皇，感受到那灼烈的视线，神蛊温皇叹了口气：“唉，说得轻易，其间辛苦唯有我知啊。”“这位乃是吾西剑流的军医神蛊温皇。正是自苗疆而来，对三途蛊早已了如指掌。”赤羽道，“若想借此雕虫小技故弄玄虚，劝你不必妄想！”

“……”三言两语就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原本的局外人陡然成了战势下的焦点。温皇不禁举扇半掩住脸：“军师大人赞谬，温皇一介布衣游医，身无它长，只行分内之事罢了。”

“无谓之人，不值得吾浪费时间。”任飘渺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像是全不放在心上，仍是对炎魔道，“我们游戏尚未结束，炎魔幻十郎，你有能继续吗？”

炎魔冷嗤着抱臂：“本座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能耐！”

“流主！”赤羽眼见情况不对，连忙压低声音急急提醒，“任飘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此举恐防有诈！属下观其功体未复，行动不同以往，不如今夜趁机直接除之，以防日后大患。”

然而盛怒之下的炎魔已听不进任何劝诫：“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本座要他败得彻底，败得无怨，败得碎骨粉尸万劫不复！现在让他死，未免太便宜！！”

“可——”

“不用多说了！”

“…………是。”出言接二连三被截，他低下头，依令不再开口。

不动声色的外表下，负于背后的手难以自抑地用力握紧扇骨，扣弦时撕裂的指节淌着血丝，洇染出一片暗红。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温皇羽扇轻摇、从容如故，心内却不免叹喟。

纵使赤羽信之介算无遗策智略超绝，可惜仍然棋差一着。炎魔幻十郎躁进自矜的脾性是赤羽如今最难掌控的变数。智者的布谋千丝万缕环环相扣，一着踏错，覆水难收。这关键的一局输去，前功尽弃，败势既定，日后想扭转乾坤就难上加难了。

他越想，越忍不住有些惋惜。

如果不是西剑流，如果没有西剑流……

事情会有怎样的发展？

会远比当下更有趣，更畅快么？

如果给他一场抉择，挚友、恩师、主君、臣下……惯于面面俱到，重情重义的军师大人又该如何取舍呢？

赤羽渗血的五指不知不觉间勾起那无可名状的心绪。神蛊温皇嘴角含笑，目光深不见底。谁也不知道这个儒雅温文的西剑流军医脑中筹谋盘算着什么；谁也想不到这场快意恩仇的游戏正在悄然变质。

胜负的天平最终会倾向哪一边……犹未可知也。

炎魔幻十郎一拂袖：“外域人，珍惜你平生唯一一次的机会，直说来意吧！”

任飘渺懒懒回道：“死了一个宫本总司的西剑流，还剩谁值得吾挑战呢？”

“喔？好呛的语气，你够格挑战东瀛第一人吗？！”

“东瀛第一人，未必是天下第一人。眼下问题亦非吾该挑战谁，而是……”任飘渺抚扇冷笑，傲睨自若，“谁，敢挑战吾？”

不可一世的狂言，不可一世的姿态。锋芒毕露的天下第一剑正如出鞘的绝代名器，一身傲骨嶙嶙，竟让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慑！

“呵！你的狂妄、该用实力来证明！”

“十天。”任飘渺忽道。

炎魔眉头一皱：“……什么？”

“给你们十天的时间，无论用什么方法——找到吾，然后。”

天下第一的剑客眯起鹰隼般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

“杀了吾。”

—待续—

不想再写武戏了【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