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温赤】军师与军医(十三)

章十三·天下无双(下)


以严苛闻名的西剑流拥有花样百出的刑罚。而“诫灵鞭”无疑是其中最令人畏忌的酷刑之一。

一鞭透骨,两鞭散功,三鞭毙命。

桐山守握住鞭柄,紧紧凝视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军师。那具不复稚嫩的身形早已茁长出足以担负起一派兴衰荣辱的韧性。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因而他是这么信赖,信赖他一手教导大的孩子们,绝不会让他失望,绝不会让西剑流失望。

总司是这样,信之介亦然。

复杂的情感在眸间沸沸翻涌,他缓慢地开阖了一下双眼,所有纷乱的无谓的心绪,又仿佛被黑暗尽数吞没,旋即消失不见,漫漫寒夜之中唯剩西剑流祭司该有的冷酷决绝。

“当此三罪,应受诫灵鞭三鞭。”桐山沙哑的声音毫无起伏,“赤羽信之介,你心服吗?”

赤羽垂下眼,然后将满束长发拢到身前,露出背脊。

“赤羽心服。”

“那么……受鞭吧!”

话音甫落,鞭风骤起,破空声霎时扬开肃杀烈焰,滚烫地烙上肌理,迅速融化皮肉。他只觉自己如同被一口火辣的尖刀从背后残忍地剖开,曝出血红的脏腑。穿身彻体,锥心刺骨。

痛,痛得无以言表。

剧痛之下一切思虑都是苍白无力,神经叫嚣着撕裂理智。然而一鞭既施,沉默的赤羽信之介却仍像青松巍峨,泰然不动挺直着身,本能的悲吟死死压在腥甜的喉间,不肯漏泄丝毫。

汗湿的重衣包裹着沉沉吐息和细微颤栗,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罪责,暗暗咬住嘴唇,静候更为煎熬的两鞭。

可桐山守的鞭子迟迟没有再挥下。

“……?”赤羽信之介疑惑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印出他幽晦不明的神色。

“信之介,你是真的心服吗?”

一个奇怪的问题,伴随着亲昵熟稔的称呼,让赤羽有些措手不及。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很清楚你的性格,也很清楚总司在你心中的分量。这……并不是你的错。”桐山说着,似乎隐隐叹了口气,“但,这是军师的错。”

赤羽张了张干涸的嘴唇:“祭司大人……” 

桐山守踱步到他身后,伸出手轻轻拂过受鞭之处,沉声问:“痛吗?”炽热的炎流滚滚袭上,几乎要灼伤指尖,彰显着无需言喻的痛楚。“被流主误会是身为人臣的罪愆,被敌人愚弄是身为军师的耻辱,受私情蒙蔽更是西剑流的大忌——信之介,记住今日这份贯彻心扉的痛,然后,加倍将它从祸首身上讨回!”

赤羽抬起头,见祭司把诫灵鞭扔到桌上,对他说:“起来吧。念你以往功勋,当下西剑流又值用人之际,其余两鞭暂且寄下,若再有失,一并罚之!”

“……赤羽谢祭司大人之刑。”心知祭司有意宽赦,他一手撑着膝盖慢慢从地上站起,拭去额间沁出的汗。桐山守道:“连日变故,其错全不在你。吾养伤多日,使流主那边未及周全。流主中毒在身功体受制,自然心内不快顾虑重重,而西剑流部署虽众,能替你分忧者却寥寥无几。目前有何要事,直接与吾说来。”

“是。”

背上一片难忍的灼痛,倒教他冷静了许多。一桩桩一件件,条理分明地向祭司交代完毕。赤羽是深谙情与理的人,正是这份情理之道让他能够收放自如地执掌一派大小事务,令上上下下无不心悦诚服。

因此桐山守并不刻意磨平他的心性,只在偶有逾分时方会出手遏止。可今非昔比,一个封了功体的炎魔幻十郎暴戾刚愎更胜以往,稍有不慎便能触及逆鳞,掀起雷霆震怒,天翻地覆。他赌不起。

强敌在前,霸主御后。桐山守深感,西剑流最难挨的一关就要来了。

 

任飘渺之事过后,风雨未启,反而变得安宁许多。神蛊温皇享受着难得的悠哉日子,在偏院唯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引来水渠,辟出一块田圃,重新栽好先前被真田隆三和千鸟胜踩坏的药草,又养了几只青蛙蟾蜍。摇着躺椅在栅篱外头小憩,赋闲吟诗。

“功名爵禄尽迷津,贝叶菩提不受尘。久住青山无白眼,巢禽穴兽四时驯。”

平贺森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逍遥景象。

“温皇先生。”

“嗯……”温皇闻声放下掩于面上的羽扇,懒懒地掀开双眸睨了他一眼。“是平贺组长,久见了。”

平贺森忍不住有些钦佩他那永远淡定自若、慵懒散漫的气度,俯下身道:“军师有请。”

“不过才几日,军师大人真是对吾念念不忘。何事?”

“先生一去便知。”

“唉,总归无好事。”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极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起身,“劳组长带路了。”

一别有日,温皇慢吞吞地跟在他后头,觉得平贺森似乎比先前消瘦了些,长长的画轴压在单薄的背上,显出几分书生气的羸弱。“组长。”他忽然开口,“这好像不是去神唤大殿的方向。”

“军师不在神唤大殿。”平贺森脚步不停。

“喔?那是去……”

“剑道馆。”

“……”陌生的地点让执扇的手微微一顿,“剑道馆?”

平贺森没有回应他的疑惑,兀自带着人沿寻长廊,曲折迈进。

剑道馆位于西剑流南面的豊松庭园深处,园内绿草如茵,圆石环池依偎,青松虬曲白砂,是西剑流最为诗情惬意的所在。

温皇第一次到这里,对冷峻森严的西剑流里竟还会有这样雅致的别院颇感意外,一路上不由得环视欣赏。经匠人精心修葺养护的园圃即便在秋日里也显得青翠可爱,空气中泛着草木新鲜的水汽,迎风拂面,分外凉爽宜人。

一碧如洗的美景令惯于怠惰的他也忘却了路途疲倦,不一会儿便随平贺森行至隐于竹林间的剑道馆。

平贺森拉开门,立于廊下冲里头禀了一句:“温皇已到。”随即行礼退步,直接离开了。温皇望着他碎步急退的身影,又听到门内朗声传唤:“进来。”

铺着地板的道馆内平坦开阔,空空荡荡。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泼墨挥毫的“剑”字贴。两旁竹帘悬垂,飘来若有似无的艾草熏香。

像这样过于空旷的场地反倒让人有些手足无措,周遭四顾无人,寂静幽邃,温皇甫一踏入,背后纸门旋即阖上,一席竹帘随之卷开,方现出一个端端正正跪坐着的身影。

正是赤羽信之介。

既熟悉,又陌生的赤羽信之介。

不同于惯常所着的鲜亮朱衣,今日西剑流军师一身绀蓝的剑道服,袖口高高挽至肩下,袒露出两截颀然白皙的手臂。赤红的长发卸去金饰珠簪,只用白色系带简单绾束,自脑后齐整地倾洩到地上,宛如一道血色悬河,被窗外的日轮晕出涟漪流光。

而真正引起温皇注意的,是那口架在他双膝之上的剑。

一口朴素无奇的剑。竹制的鞘,竹制的柄,褪尽了剑器该有的肃杀戾气,安静地韬光藏锋。

神蛊温皇见识过赤羽的心计、赤羽的为人、赤羽的手段,却还未见过赤羽的剑。他下意识地认为那应当是一口与其相称的利器,长刃之上烈焰燃灼,肆无忌惮地盛放无匹风华,而不是像这样过早地收敛锋锐,隐而不发。

赤羽缓缓睁开双眼,换下缀饰鲜衣的军师远比他手中握的这口素剑更盛气凌人,扫向来者的目光一如脱鞘破封的名刀,利刃见血封喉,温皇神情不动,心下也不禁生起警惕。

“温皇这几日,可够自在。”

“欸,哪里。不过忙中取乐,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既然有闲,不如陪本师过过招如何?”

“军师大人贵人多忘事。”温皇还是那句话,“在下不通武艺。”

但这样的推辞并没有令赤羽有丝毫动摇。

“选一样吧。”

“……什么?”

他将视线转向对面的墙根,淡淡吐出两字:

“兵刃。”

兵刃?神蛊温皇随着赤羽所指望过去,只见墙根下除却训练用的草人,便是长长一排的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齐整摆设陈列,泛着明晃晃的森冷银光。

“赤羽大人,这个玩笑,可是开得大了。”他摇着扇子,依然是那副温吞的做派,“在下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舞刀弄枪之事,实在无能为力啊。”

“喔?”赤羽语气冷冽,“若你想赤手空拳,本师也乐意奉陪。”

“这,恕温皇不解。赤羽大人要想练手,西剑流自有大批灵忍任凭驱使,何必强人所难呢?”

“阁下此言甚是。吾身为军师,西剑流所有的灵忍自然任我驱使。那……”他说着,握住剑由地上站起,反问:“本师为何不能命你前来?难道说神蛊温皇、不在吾西剑流之列么?”

心知对方作风如此,温皇状似惶恐地朝他躬身道不敢,省下无谓的争辩,举步走向那满满当当的各色武器前。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不由分说地逼他脱衣受检一样,赤羽信之介想做的事从来都是非成不可,不留任何余地转圜。从进西剑流伊始,温皇便没少被他这样翻来覆去地胁迫折腾,可最终总能游刃有余地完美解决一切刁难,让敏锐的赤羽也挑不出破绽。

而今日不同。即使背对着赤羽专心挑拣兵刃,他仍无法忽视身后迫人的锋芒。

赤羽想杀他。

张扬露骨的杀意不加掩饰地彻底曝露。神蛊温皇已经惯于应付那些深沉莫测的阴谋诡计、幽晦曲折的险恶人心,如今突然遇到这样显明的纯粹的杀气,倒觉得新鲜起来。

赤羽在远处盯着那位儒雅温文的军医,自一堆张牙舞爪的兵器里来回穿梭,一会儿摸摸梅花枪,一会儿看看流星锤,挑挑拣拣不亦乐乎。他的手指细长葱白,被锃亮的尖刃映得尤为柔软,像这样的一双手,合该去抚琴奏乐,添墨展卷。

但赤羽信之介想要见到的,不是一个琴师乐工,也不是一个教书先生。

温皇兜转了片刻,瞧准架上那根最惹眼的狼牙棒。高越八尺,通体玄黑,头如枣核,八面铁钉植于其上,凶戾异常。他收起羽扇,上前双手握住长柄试着用劲提了提,竟然纹丝不动。

赤羽看他费力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温皇讪讪地转过身,向他摇了摇头:“唉……赤羽大人,何苦为难在下?”

“呵。是你,自己在为难自己。”

“此话从何说起?”

他收了笑,朝着架子大步走来,其余兵刃一概不瞥,只从旁抽出一把剑,旋即一抖手腕,剑柄铮然一声从鞘中滑出半尺,径直打在温皇的胸口上。

“剑,百器之君也。温皇既是君子文人,为何不执剑?”

再明白不过的示意,就如同这再明白不过的杀气,随着雪亮剑身照出一片皓光。“话对一半,剑是君子之器。”神蛊温皇按住剑柄,回视着赤羽信之介明利的双眼,然后一格一格地,将剑重新推进了鞘内。

“可惜,温皇却不是君子。”

他丢开架上的剑,冷冷道:“这句话,代表你放弃了选择的机会。”

“军师大人有给过我选择吗?”

“生与死的选择,从来都是在阁下手中。”

“军师大人究竟要我如何,在下实不明白。”

“你很明白。神蛊温皇——”赤羽后退一步,随即沉身弓步,紧紧握着身侧的竹鞘,拉开迥异于中原剑法的起手式。

“出剑,或者,让我收剑。”

温皇仍不屈不饶地讨价还价:“没第三种方法了么?”

耐心耗尽的赤羽不再多言,朴拙的竹鞘中剑芒顿起,剑利招快,弹指辄出。一式生万变,万变归一式。无休无止、无定无常之招骤然掀开一片无形无踪、无尽无息、无边无际剑意,势如业火奔涌,流光瞬息间雪刃摧锋,削空劈地!

夺命杀招破风顷至,但闻赤羽一声冷厉高喝,出手竟是:


“一剑、无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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