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世上所谓的能人异士大多脾气古怪,瞳便是其中的典型。他开的铺子没有名字,连他本人好像也没有名字。街坊邻里有的叫他一声童师傅,有的索性就喊他怪人。至于“瞳”这个称呼,阴阳怪气的,也只有沈夜和谢衣这样的熟人私下里才会招呼。
他自小落得一身病,头发眉毛生下来便是白的,虹膜也比正常人淡得多,仔细看去还隐约泛着红。医生说他不能多晒太阳,加上腿脚也不方便,于是整日就窝在阴暗的小店里,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至于这家铺子,表面上经营的是玉石铜器,实则杭州城的内行人都知道,店老板虽然性子孤僻,身体半废,但一双眼睛是真毒。无论是古玩字画,明器碑帖,抑或简牍瓦当,拿来让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过眼,哪怕是再鱼目混珠的赝品,都能一下被辨出来,从不出岔子。大家暗地里传他是前世忘了饮孟婆汤的鬼婴。对人言略有耳闻的瞳却并不在意,他一向亲缘淡薄,待人亦是避让三分,心里惦念的大约惟有钱和那些死气沉沉的古董。
那厢谢衣匆匆洗完热水澡,只觉这一天耗光了力气,一沾枕头就睡沉了。沈夜则是累过了劲,反倒不困,下楼的时候正看到瞳也醒着,桌上还摆了一碗刚煮的姜汤。
沈夜知道他是面冷心热,道了声谢,说:“大晚上的麻烦你了。”
瞳淡淡地说:“收钱做事罢了,没什么麻烦与否。免得出去说我是奸商诓你。”
沈夜不跟他多争:“好好。谢衣已经睡了,拿热水温一会儿等他醒来再喝吧。”
“姜汤只有一碗,且是给你的。”
沈夜愣了愣:“……我不吃姜。”
“挑。”他端起碗就要倒了去。沈夜忙拦下,说:“别倒。留着给谢衣吧。”
瞳没放手,一双暗红色的眼静静地看着沈夜,直把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被烙了两个窟窿。“……怎么了?”
瞳微微皱起眉,叹了口气:“你不该对他太好。”
听到这话,沈夜不由得想起方才谢衣跟他说的那句“你的逻辑很有问题。”,然而下意识的腹诽在喉咙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咽回肚子。“为什么?”
瞳把碗放到自己嘴边,仰头一股脑儿地喝光了,然后说:“没什么,只是对你对他都不算好事。人情债这种东西,一旦欠了便会越滚越多,还不清的。”
“所以你才算得这么精?”
“呵。”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生意人,习惯了。”
“好个生意人。我倒是奇怪,你这样的性子竟能跟谢衣处得来。就因为你们都喜欢篆刻?”
“是。”他将那块封门青掏出来,在指间赏玩着,说:“龙文还欲映琱戈。这印石上的文章总是这么精妙寻味。谢衣在篆刻上很有天赋,听西泠那群老头子讲,像是比他父亲更胜一筹。只不过……”
“不过?”
瞳转过轮椅,甩给他个瘦弱的背影。
“他已经五年没来过我这里了。”
谢衣对篆刻的喜爱可以称得上是到了痴迷的地步。沈夜在考古方面虽然主要钻研的是金石,可他对这些反而兴致缺缺。就连本职金石也都是源于家学所致。若不是那个古板的父亲强逼,他现在或许……罢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或许会成什么样。对于成天跟文字铭刻、碑碣拓片打交道的沈夜来说,篆刻的历史价值远重于艺术价值。所以有时候在谢衣和瞳的面前,倒觉得自己像个实实在在的外行。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只是兴趣,谢衣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便将印刀束之高阁。照他过去隔三差五就要来玉石铺子叨扰一番的性子,整整五年的避而不见,其中必有隐情。
瞳不知道他有什么隐情,也懒得去关心,沈夜就不一样了,听到这话脑子都打了个结。联想起谢衣那古古怪怪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无名指上那枚比他命还重要的戒指,疑问接二连三如泡沫一般咕噜噜地直往上浮。
他问瞳:“你知道谢衣什么时候结的婚吗?”
“……结婚?!”瞳素来波澜不惊的脸难得微微抽动了一下,别过头,“你从哪里听说的?”
“他手上有枚戒指。”沈夜伸出自己的无名指,“在这里。看着还戴了不少日子。”
瞳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回答:“未曾耳闻。”
“连你也不知道。”沈夜正有些失望,这时却听瞳突然来了一句:“你有没有送过他戒指?”噎得他差点被口水呛死。
瞳见状点点头,说:“看来没有。”
“……”
“那恕我也不清楚了。”他摆摆手,摇着轮椅往自己的房间走,只撇下一句,“你们俩定是前世相互欠了债,这辈子才那么折腾。”
事实证明瞳的姜汤他是该喝的。早早睡下的谢衣一点事儿都没有,而沈夜却因受凉半夜发起了高烧。动静闹得把谢衣也吵醒了,连忙爬下床帮他又是冷敷又是喂药。连带着瞳都没睡好,两人一直忙到天蒙蒙亮,在一片鸡飞狗跳中迎来了新的黎明。
到了上午十点,总算退烧的沈夜精神抖擞地下楼吃早饭,谢衣正趴桌上一个劲儿地打瞌睡。瞳则坐在柜台后闷头翻报纸,见他下来了,便说:“粥。趁热。”
沈夜颇有些感动地把粥碗端起来,却发现颜色略显微妙的诡异。仔细看还隐约泛着青绿,心下顿觉不对,拿筷子往碗底一搅,没成想竟翻出一大把的香菜和姜片,还被切得稀碎,搅在粥里,腻腻呼呼,难舍难分。
感受到对面立即传来怨愤的视线,瞳的头都没有抬,淡定地继续翻他的早报:“你大病初愈,多吃点补身。”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姜片是谢衣嘱咐的。”
……所以香菜是你放的吧?
沈夜瞧了一眼这碗“养生滋补粥”,又瞧了瞧一边眯着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谢衣,叹了口气,忍着恶心动起筷。
在桌上补完回笼觉的谢衣伸个懒腰站起身,见沈夜的脸绿得跟香菜似的,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沈夜也不说,怕一开口就把刚下肚的粥给吐了。
瞳替他解释:“吃撑了。”
谢衣哦了一声,道:“看不出沈教授平日斯斯文文的,饭量还挺大。锅子里应有剩的,你还要吗?”
“……不用。”
谢衣也猜得出来是瞳又在背后捣鬼,清咳了咳,说:“好了。瞳,借我把螺丝刀,我得回去把锁给撬了。”
瞳说:“借你可以。倒是能还么?”
谢衣问:“什么意思?我还会贪你一把螺丝刀?”
瞳问:“哦,那你有没有欠过我钱?”
谢衣说:“没有。”
“想也是没有,不然我会记得清楚。”瞳说着,拉开柜台下的抽屉,把螺丝刀拍在桌上。谢衣正要去拿,却被他忽地扣住手腕。“……你做什么?”“不做什么,看看。”“看什么?”“随便看看。”“……放手。”“不放。”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沈夜冷下声插了一句:“胡闹。有话好好说,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瞳放了手。谢衣舒了一口气,刚收下东西,却听他慢悠悠地说道:“右手拇指、食指指腹和指侧的茧子变薄了,且压痕也淡了。还有无名指,你居然把戒指戴在右手指节上,此乃篆刻大忌——看来这五年里你没有再握过印刀。我说的对么,谢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