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夜中心】紫微尊上

粮食文。摸鱼作。


已坑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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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尊上


 


一百三十三年前,沈夜继任大祭司。自此,流月城便陷入了一场浩大的殉葬。


为了生存,死亡成了必然。


沈夜杀过很多人,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杀戮的沉重。但当这一切被冠以生存的前提,那即便是令人难以喘息的沉重,也不过是鸿羽之于泰山。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活下去,生者定然得踏着死者的怨骨,受着亡人的诅詈,在雠怼与谇诟中狼狈爬向未来的高坡。


他唯一的徒弟曾说,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


是以,或许唯有生命,方能偿还生命的代价。


 


当玄色衣摆拂过神殿苍老的石阶,穹窿一隅正破出虞渊,初阳熹微的晨光折射在袂边金络上,乌绸覆盖着双腕,将晦青的血丝藏在看不见的暗处。巨石垒叠的阶梯一共是九十九层,被无数代祭司用双足与衮裳弭平了棱角,宛如敷雪的肌理,滑腻而冰冷。


这是一条他闭上双眼都能摸清的路。


路的尽头是巍峨森严的大殿,神农石像矗立在拱廊深处,沉默地俯瞰着瞻望祂的臣民。


然而他必须睁开双眼,用清明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走过的路。直至足下由坚岩改换成旃席,柔软的织物吸纳了脚步声,不容外人踏入的宏邃宫殿,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只剩下流月城的大祭司。


指上韘决擦过腰间金玉,化作碎琼声,在寂寂阒然的四周清脆得闻之心寒。他抬起头,仰视着那座高大的神像,忽然瞥见那石刻的褶皱间不知何时结了几点零零星星的苔藓。


流月城一日比一日阴寒,这样的时节能生出苍苔,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让他不知该诘责侍从没有打扫干净,还是该庆幸他们的手下留情。


也好。他叹息着想,好歹是样活物。


疲倦倏然涌上心头,习惯性挺直的脊背终于感受到了酸软,他扶着座椅,跌坐下来。枕靠的流苏在手背上轻扫而过,有些微的酥痒。可这时肌底下的神血却开始不安地沸腾起来,灼烧瞬间盖过了一切触感,折磨他数十年的痛楚熟稔如同最亲密的爱人——那是支撑他的源泉,又是摧垮他的梦魇。而像这样痛苦的力量,也成了大祭司独属的尊荣。


他阖上眼撑着额头,静静体知着神血在四肢百骸翻滚的炽烈。逐渐昏沉下来的神思中隐约听到了细碎的人语。仿佛在那儿有一条绵长的河流,从黑暗尽处淌落,载满了星辰般的光屑。每一颗碎屑都是逝者的嗟叹。


——尊上。


——紫微尊上。


——大祭司。


一声一声的呼喊,拉扯着岸上人华美的衣角,似乎在渴求着上位者的垂怜。


他低头望着这条杀戮的血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困虑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压抑得他几乎无法思考,甚至连神血的灼烧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梦境,就这样突如其来。


 


*


 


他在河底见到的是父亲的脸。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几乎被埋进了尘埃。如非梦境,连他都再也回想不起。


 


犹记得是立秋甫过,流月城中就落起了雪。


铜盆里尚余两三块熺炭,吐息着几缕羸弱的热气。沈夜一个人呆坐在地上,脚边是一截残存的木法杖,被烈火烧得焦脆。而不仅是法杖,垂在廊檐上的帷幔也少了半块,尾端的丝络卷曲成黒糊一片。他嗅到空气里的烟味,忍不住惊颤着退缩了一下,手肘却撞翻了榻边炭盆,热腾腾的灰烬顿时铺满手背。


躁动的神血突然间便这么平息了下来。


“阿夜……?”


有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从廊柱背后探出身,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僵硬地扭过头,看着对方。瞳仁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小姑娘提着裙子跑过去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小心翼翼地拍掉身上撒的炭灰。


“你没事吧?”


“华月,我……”他梗着喉咙,挤不出措辞,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说:“我、方才杀了人。”


原以为小姑娘闻言应会觳觫不止,谁知她只是低着头帮他一点点吹去指缝间的余热。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温柔沉静。


“嗯,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不害怕吗?”


“害怕?害怕是什么?”


“就是……”沈夜想了想,觉得跟她解释不清楚,只好说,“就是像你看到我爹时的那种感觉。”


“那……大概有一点。是有点吧。”华月小声说,“可大祭司也杀人。”


沈夜的脸色更白了:“是。”


“阿夜跟他不一样……是失手。我看见的。”


“有什么不一样?杀人就是杀人。”沈夜说,“你看见了。自从被送进矩木之后,我的身体就变得很奇怪……术法的威力平白增强了几倍,却又像刚刚那样,不听我使唤。”


华月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控制不住。整个人都不像是自己的……那个侍女要是没逃,或许就不会……”沈夜喃喃道。


他回想起术法聚化成火舌,火舌又一跃成赤龙,从木杖上嘶吼着冲破自己的控扼,一把钳住仓皇窜逃的侍女,将那脆弱白净的脖子轻易揉碎吞噬,筋肉在烈焰下迅速融化剥离,曝露出骨架的轮廓。而他,则眼睁睁地望着法术将其一点点消磨殆尽,聚散成灰,连惨叫都只来得及喊出短促的一声。


那是沈夜第一次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华月发现他的手心冰冰凉凉,摸过去全是冷汗,沉默了片刻,然后试探着问:“阿夜……你现在……是在害怕么?”


 


*


 


“这么说来……”坐在案桌之后的男人看上去比背后的神像还要冷峻,跳动的烛火往他身上镀了一层金箔,烧尽最后一丝人气,“你的术法是有了长进?”


前来谢罪的沈夜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炽炎术你一直学得不好。这次威力虽足,却粗莽过了头。哼,为父是怎么与你说的?学法术,要的是循序渐进,不骄不躁。你天赋欠佳,即便有神血之助,也需得谨记,咒法之强在于勤加研习——”“父亲!”沈夜打断他,“那个侍女……”


男人翻开简牍,头也没有抬。


“死便死了。”


“可我,杀了人……”


“你因身负神血而伤人之事决不可外传,即便她活着,此时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他语气轻巧,像不过是信口说些琐碎,“怎么,不服气?是想让我罚你去面壁,还是索性想以命抵命?”见他不言语,大祭司又说,“夜儿。你若不是本座之子,为父又岂会容忍你犯下如此大罪。”


“我不是你的儿子。”沈夜说,“我是大祭司的儿子。所以无论是怎样的错误,都可以被轻易原谅。”


“错误?呵。”他低笑一声,站起身,阔大的袖袍投射下一大片阴影,几乎要将少年全然湮没。“属于你的错误仅有一个——背离我为你安排的道路,那就是错误。”


男人的声音醇厚而空沉:“遵从于为父,遵从于城主,遵从于部族。既知晓自己身为大祭司之子,那就更不该擅越雷池一步。至于其他的,你无须多加操心。”


沈夜开阖了一下干涩的双唇,竟说不出一字相辩。


“如何……恨我吗?”大祭司的目光平静而淡然,他向自己的孩子伸出手,示意道:“来。用你之前杀了人的法术——与我动手。本座倒想看看,神血加持,究竟是何等威力不凡。”


少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不敢?打败我,这大祭司的位置便由你来坐,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我绝不阻拦。”


男人冰冷的话语挑动了他紧绷的神经,一星光点与愤懑一同自指尖凝聚,火苗猝然窜起,连带着体内的血液都开始沸渭不息,烈焰在神祇余泽下炽腾着爆裂出夺目的红光,宛若无数条枝萼盛放开赤华,顺着尚显稚嫩的手腕飞旋而出。


他的术法确实精进许多,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皆超出了男人的预料。然而大祭司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舜华之胄轻易而举地便将其瓦解,散碎的光屑在他平和无波的眼底陨落。


“听着。”他对沈夜说,“吾儿……总有一天,你能够像杀了那个侍女一样杀了我,可要知道,哪怕身怀强悍无匹之力,这世上也有太多事非你所能改变。”


“天意……方是你、是我、是整个烈山部族无法挣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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