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杏默杏无差】白纸(完)

白纸

 

“下雨了。”默苍离道。

甫踏进琉璃树的杏花君下意识地退一步,低头检查了一下衣裳。

“放心。”默苍离又道,“衣服没有湿。”

杏花君立刻往前走了两步:“真真见鬼,这琉璃树又不会下雨,你该不会是出去了?”

“从药铺到琉璃树只需三刻,今日你却走了三刻半。想来是被什么事所耽搁,气息平稳,不是急事。进琉璃树时步履拖沓,鞋底有泥,身上还有栀子香,是因雨后花香更浓——”“好了够了可以了。”杏花君打断他的解释,“下个雨也能啰啰嗦嗦。我看你是在琉璃树下坐太久,既然那么闲还不如来帮我跑腿。”

默苍离继续低头擦他的镜子:“猜测原本只是猜测,但当人因为猜测而做出反应时,猜测便能得证成为事实。”

“别岔开话题!这几天外面动不动下雨,我风里来雨里去地抓药熬汤,累得两只脚都快断了。你好意思还坐在这里整天擦那面破镜子吗?”

“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病人。”默苍离道。

“好啊,你就知道跟你一定没关系?”杏花君道。

默苍离突然停了动作,他把铜镜放下,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宛如一幅画。一幅褪色的画。剥离了颜色,黯淡了笔触,只剩下最初单薄的轮廓。

“放弃吧。”连同他的声音也是单薄的,没有任何起伏。

“我早就没救了。”

 

杏花君是在死人堆里把他挖出来的。那时默苍离还不叫默苍离,他甚至也不是策天凤。被赶出羽国的军师已失去荣誉,失去威望,失去一切。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是一具倒卧在黄土里的将死之躯,是杏花君一针一针,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慢慢缝合起沾满鲜血的伤口,拭去他满身的尘土与血污。

当生气艰难地回拢到胸口时,他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正抱着他一边哭一边笑,眼泪鼻涕狼狈地抹在肩头。

“你要没命了你知道吗?!”

“……我、还没死。”

“屁话!是我这个神医救回来的!像你这么坏运的人,遇上我真是一辈子的幸运!”

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遭黜也早在预料之中,他根骨差,武功只是花架子,随便来个人都能轻取其命。但若是想活下来,那即便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之。因此他很少担心自己会死,杏花君也很少担心他会死。可这一次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没有人能轻易杀得了一个智者,尤其是像他这样举世无双的智者,除非他自己想死。

“你是要找死吗?!”杏花君抓住他的双肩,脸上凶巴巴的,手下却轻得跟挠痒一样。

“咳咳……我还没死,暂时也不会死。”

“你!——”杏花君一时语塞,又拿他没办法,咬咬牙,转而道,“我们到境外了,羽国士兵没有再追来,我带你走。想去哪里?中原,苗疆,或者找个海外孤岛。不要再管墨家那些破事了!”

他听着,把眼一闭,道:

“那得等我死了之后。”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杏花君都不敢离他太远,得时刻看着,生怕他一不留神地死了。那个时候杏花君经常做噩梦,梦见羽国,梦见策天凤,梦见雁王砍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祭旗。城墙下是激扬愤慨的民众,炽热的鲜血从断口处汩汩而下,浸红了那些受其荫蔽,免于战火之苦的苍生。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旋鼻不散,将他无数次从不断循环往复的噩梦中惊醒,也再无法入睡。死亡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刻在医者心底,他只能寻着漫漫无际的黑暗,一路走回琉璃树,看到那个人安好地坐在树下擦着镜子,才松下一口气。

策天凤死了,活下来的是默苍离。

是默苍离。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默苍离换过很多名字,每一次都仿佛要蜕变重生,可每一次又都重复着相同的命运与道路。杏花君曾问过他,你抛弃了名字,又抛弃得了过往吗?

默苍离回道:“名字,随时都可以换。就像你叫杏花君,日后也可以改叫杂草君。对于一个不变的身份来道,名字,并不重要。”

杏花君道:“呸,别拿我打比方!什么杂草!还有啊,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的名字……”

默苍离道:“你是冥医杏花君。是幽冥君的传人。一如策天凤是万军无兵的羽国军师。而默苍离,现在只是默苍离而已。”

杏花君道:“那墨家巨子呢?现在的默苍离能放下这个身份吗?”

默苍离摸了摸镜子,道:“找到传人,便能放下。”

杏花君拍了拍胸脯,道:“哈!你找传人?省起来。这天底下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这个默仔苍离的臭脾气。”

 

可是默苍离真的找到了传人。并且用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将这块璞玉雕琢成器。

默苍离道:“他需要一把剑。”

杏花君问:“谁噢?你的徒弟?要剑做什么?”

默苍离道:“他很优秀,但还不够优秀。”

杏花君道:“能达到你这么变态的要求,还不够优秀?”

默苍离道:“所以他需要一把剑。”

杏花君道:“你话讲明白是会死就对了。”

默苍离埋头擦他的镜子。

杏花君看了一会儿,看他从镜子的上面擦到下面,左面擦到右面,这面铜镜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在擦,干净得不落一丝尘灰,默苍离的绢布都被擦破了好几块。如果可以,杏花君想,这个人完全可以在琉璃树下擦一辈子的镜子。

他也是这样希望的。

许多年过去了,默苍离依旧像一幅褪色的画,用柔软的绢布去擦那面永不褪色的镜子。手下一来一往,不知几个春秋。

杏花君道:“喂,我警告你,不许死。”

默苍离道:“你是大夫,只有大夫才能救病人不死。”

杏花君道:“我会救你。”

“放弃吧。”默苍离还是那句话,“我早就没救了。”

 

终于,默苍离的徒弟有了一把剑,从那面永不褪色的镜子里头拔出,然后亲手刺进师父的胸膛里。一切都如杏花君那个循环往复的噩梦一样,他被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祭旗,城墙下曾受其领导的武林群侠高呼痛快。杏花君在城墙下站了三天,他抚上胸口,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稳健的平和的心跳声,一边哭,一边笑。

“你的病治好了,苍离啊,你的病终于治好了。”

杏花君想过自己会死,死在战场上,死在荒野里,死在默苍离的算计中。他等着默苍离为他准备一绦黄金琉璃串,挂在树上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他就能看着这个人坐在树下,擦一辈子的镜子。

现在那颗高悬的头颅孤零零的,苍白的脸上布满血渍,没有生息。而杏花君依然活着,完好无缺地活着。他却觉得自己开始生病了,生一种很重的病,无药可救地,不可遏制地想要迈向死亡。

新任的墨家巨子在远处望着他,手捻佛珠,神色无波,白衣上稚嫩的颜色慢慢褪去,褪成一幅淡淡的画。

 

“下雨了。”杏花君道。

外头有雨打芭蕉的声响,悉悉索索,嘈嘈切切。

杏花君病了,病得很重。世人想不到这个武林神医也会病,而且一病不起,形同死人。

修儒走进来,要帮他拈被角。杏花君把人一把推开,挣扎着要坐起身。他咳得厉害,四肢也抖得厉害,修儒眼一红,扶着他的手臂,把枕头塞到腰后,道:“师尊,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杏花君气急败坏道:“不要叫我师尊!”

修儒往后缩了缩:“可是……”

杏花君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下雨了,这么大的雨,院子里还晒着黄芪和蓍草,再淋要霉光了!笨头笨脑,还不快去收回来!”

修儒点点头,赶忙一溜烟跑去后院收草药。杏花君骂了两句,气喘得急,一时竟缓不过劲。他冷汗淋漓地从床上爬下来,喝了两口水,颤抖着把柜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有了些时间,可保存得很好,一个褶儿也没有。杏花君仍捏着袖子把它来回压平了几次,上头没有写名字,他也没有拆开过,但他知道那是给谁的。

杏花君道:“你这个默苍离啊,什么东西都不留给我,就留下一封破信,信还不是给我的。真是很不够意思。”

他把信封翻过来,又翻回去,伸手轻轻摸了摸,又慢慢收了回去。

“生前古古怪怪,死后还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跟你相处实在是很累。你那个徒弟到底来不来取信,再不来,我可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噢?”

“说起来你不够意思的事情多了去,算了算了,你欠我的帐等我到那里跟你慢慢清算。一笔都不会放过。”杏花君说着,把柜子重新锁上。

 

“……这就是,师尊要你交给我的信。”

“是噢,怎么了?”

“没什么。”他把信小心地折起,收好。

杏花君与他絮絮叨叨了很多,跟以前同样热心殷切,他一句一句听着,跟以前同样温和虚心。

信纸很薄,在星光之下褪去所有颜色。勾勒出那个人毕生的愿望和执念。

那是一张白纸,留给他。

留给杏花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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