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十七)

十七


正值时雨,才过中午,天已经阴沉下来。将落不落的雨丝如飞絮般飘在四周,沾在衣上,扰得人心神不宁。谢衣一个人枯坐在办公室里,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陡然变得严肃苍白,眸底藏着少见的深窅。他紧紧抿着双唇,十指绞在一起,像是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还没到暑热的时候,但或许是因为沉闷潮湿,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于以往,漫长的等待中汗水不知不觉沁出一层,濡湿的额发略显凌乱地粘在脸上,增添着他的狼狈与不安。而桌上摆放的那一纸文件,也渐渐受潮发软,谢衣把它拿起来,手指擦过纸面,铅字已开始模糊,随着指尖抹出一道灰黑色的印记。

“遗址……开掘……”零碎的字句无意识地被说出,他扶住额头,第一次如此深切感受到肩上责任的重量。太沉了,沉得他几乎发不出一声叹息,也找不到任何奥援,而唯一能做的,只有伸出手,握住笔,在文件尾端烙下自己的姓名。

 

“小谢啊,你别怪我。”老周当时是这样跟他说的,“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发现文物不上报是要挨批评的!你这是拿整个工程队的前途开玩笑呀!”

“我心里有盘算有轻重,老周同志,你实不应该瞒着我去……”

“我一大把年岁,怕了!折腾不起了!小谢,你年轻,有勇气和心力去闯荡冒险,可我没了呀。我这随波逐流的老船,只图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顶不住风浪了……”他闭上眼睛,眉间镌下一道岁月的刻痕:“小谢,我是过来人。我也年轻过。年轻人总是有倔性的,但你要明白,有些事你扛得下,有些事却是怎么也扛不下的……就像上火车的时候,哪怕你不甘愿,想掉头,也会有人、有无数的人推着你往前头走。”

“那我宁肯用脚走着去。”谢衣说。

老周摇摇头:“不,活着,活在这个时间,活在这个地方,你就没的选择。多少人倒在了这条路上,你没看见过,可我见得多了!”

“……”谢衣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沈夜人呢?”

“你还想找他帮忙?啊呀,别啦!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外乡人,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你听我一句话,放弃吧……”

“我们会尽力争取时间的。”谢衣跟他说,“老周,这月台是已经上了,可去哪儿,却是自己决定的。”

“……你真这样拗,我劝不了你。你要找小沈做什么?他正在跟文联的人对质咧。”

“让他过来,我要与他商量。”谢衣看老周神色犹豫,便又补充说,“我这个负责人马上就要挨批评关禁闭了,有些事总得向他交代一下。”

老周看着他,像是从他身上找到了谁的影子一样,心里不由一阵酸涩,不再说话,叹息着离开了。

谢衣等他走了,一手扶住椅背,慢吞吞地坐下。那张老木椅嘎吱响了一声,摇晃出细微的尘埃。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嗅到空气中来自河畔的泥土与水的味道。这间由废弃民居临时改建的办公室,残存着民国时期的窗棂子,墙是建国初刷过的石灰。每一样的东西都是旧的,灰的,起了尘的。而彩绘的革命宣传画一张张招贴在上头,却簇新鲜艳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抬起头,把画上的口号、人物、英雄,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比大学那会儿上政治思想课的时候还要认真。可盯久了,眼前慢慢变得蒙蒙一片,模糊间画报上的人好似扭在了一起,马上就要蹦下来掐他的脖子。谢衣被吓了一跳,仓皇站起,险些连带翻了椅子。

这时一双手稳稳拖住了他颤抖的脊背。

“你怎么了?”

是沈夜。

听到他的声音,谢衣忽然安下心来,收敛神色:“……没事。你来了,我有事要同你说。”

沈夜看他不像没事的样子,又不便多问,嗯了一声,扶住背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文联的人交流过了,他们虽然不愿松口,但想必还是有办法的。你不要着急。”谢衣问:“他们要挖遗址?”沈夜说是,脸随即一沉:“与其说是开掘,不如说是破坏。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早就听厌了。我已向北京方面提交了报告,只是现在还没有回应。”

“怕是来不及了。”谢衣说,“我当初找你来挖,是想顺势做个样子,到时候可以糊弄过去。现在他们把事情闹大了,我工程改移的方案没得到通过,看来上头是对我起了疑心。”

沈夜直接问:“我能帮你什么?”

“拖时间。”

沈夜闻言,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还要继续?”

“他们只想要破坏消灭。而文物的真假和价值并无甚紧要。因此我的计划还是可行的,但需要时间。”“不止是时间。”沈夜打断说,“文物数目不小,想要悉数以假换真是不可能的。”

谢衣垂下眼,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手里:“照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届时你的担忧自会引刃而解。”

沈夜接过纸条,眉间却不曾放松。

“我的担忧迎刃而解,那你的呢?文联来此不过一天,就算是我们这一队考古人员,也不过几日,实地勘察与分析尚不足,这样冒然开掘的后果——”“这是我负责的区域,沈夜同志,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谢衣平静地说,“你毕竟是外人。这个局,不要涉得太深。”

“你——”沈夜闻言,心头猝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憋在胸口不得发泄,只好愤愤然地转过身:“好、好!我做我的局外人!不过文物保护申请我还是会继续上交,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话是这样说,向来嘴硬心软的沈夜仍是忍不住替他心急。而自己这边又忙着解决出土文物的地下转移,等他找上十五奎巷的那位店老板,开始加速真伪替换的进程之时,谢衣,却是陷入了一番孤独的苦战。

 

尖锐的钢笔笔尖在不受控制的五指下划破纸页,墨水迅速化开痕渍,也洇散出书写者的狼狈。他颤抖的手再也拿不住笔,抚上自己的胃部,鼓着力气挤压扼制住从那里传来的刺痛。两天以来几乎毫无进食,仅靠稀得跟水一样的小米粥度日,加上不眠不休的工作和令人窒息的拘闭同时折磨着身体和精神,谢衣知道自己面临着平生最大的考验,一旦稍有松懈,那些苦苦坚守的理想与信念即将立刻分崩离析。

可惜无论意志有多强大,也无法弥补物质上的损耗。

空空如也的肠胃不断绞缩,谢衣的手肘抵住桌沿,弯下腰急促地喘着气。长时间的饥饿反倒麻痹了对食物的渴望,他只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恶心,胃酸侵袭下让人直想作呕。吐又吐不出来什么,干哕了会儿,整个人头昏脑涨,耳鸣眼花,昏沉间不小心碰落了桌上的搪瓷杯,在地面上撞出一声脆响。

外头有人听见了进来看,见他面色不善,问怎么了。谢衣咬着牙,满脸冷汗,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麻烦你……给我……找点止疼药……”

“药?吃什么药?”

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伴随着皮鞋踩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强势而嚣张地侵入房间。谢衣蜷着身体,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他看不见来人的模样,也不想看见,听到人来了,不动弹不回应,仅是更用力地按住胃,肚腹间的衬衫都被揪成一团,蹙促若眉宇。

那人觑着眼睛,淡淡说:“他那是饿的,吃什么药都不顶用。就跟他的死脑筋一样没救了。怎么,东西还没写完?”

谢衣一言不发地装聋作哑。

“呵,不说话?那你就继续这么耗着吧,反正老子不怕跟你耗。事到如今还这么刚愎自用不知悔改,交上来的检讨检的是自己还是老子?!省部行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革命败类指手画脚!”他说着,将手上一叠材料悉数扔出去,白花花的纸撒了一地,“败类终究是败类。你的工程修改提案简直毫无价值!果然不过一只借老爹余威的病猫。”

比刀刃还要尖刻的言语刺激着神经。谢衣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可当他瞥向对方时,眼睛却折出凛冽的光——冬日清晨第一缕照上檐边冰棱的光。

“你别忘了……现在,通天工程的总工程师还是我。”

来人冷笑:“那又怎样。有本事就捡了你的图纸从这里爬出去逞威风,看看还有没有人能听你的!要不然……”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添讽意:“现在开口,求老子赏你点吃的,说不定老子一高兴,还能放你条生路。”

“生路?我怎么不知道,区区一个杭州水利基建项目的负责人,何时也能随意掌控他人的生杀大权了?”

众人闻声转头看去,正是沈夜环着手臂站在槛外。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压迫感犹如一双无形的手,直直掐断了一切反驳和置疑。“倒是你,挡着门口了。”



—待续—

2014-06-20  | 32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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