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二十七)

雾气从山谷间漫出来,乳白中夹杂着冷蓝,缠绕在每一根衰败的枯枝上。天色才刚亮,朝霞扑进大雾里,遮掩住了初阳与视野。云层从天际垂到了地上,残霜余雪含着银红的霁光,成了这茫茫世界唯一的暖色。这时有人踩着细碎小心的步子陷了进来,干瘪瘪的野草惊疑地抖瑟了一下,长久以来的死寂被来客的行踪搅出一圈浅浅的涟漪,然而很快又被无边的静寞所吸纳弥去。

一月的大山正是最冷的时候,原本就一直在僻远处沉睡无识的荒村显得更加凄清悄怆,毫无生气。这种幽深悲凉的死灭气息像是洇化在了苍茫的雾水里,让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都能感到它沉重的故事。华月拢紧了领口,叹了一声,嘴里呵出的热气温软羸弱,一会儿就被冷风揉碎了。她眺望着辨不出方向的四周,只得凭感觉摸索着前行。

断枝在脚下欻拉作响,尽管她已经努力将步子放轻,可这地方实在是静得吓人,连呼吸声都被无限地放大了。本就心思细腻缜密的华月此刻不由得烦扰起来,她没有工夫在这里伤春悲秋地耗精力,而她的长官更没有。作为沈夜的副手,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拽他一把,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与警戒。

积着霜的石阶有些滑,踩化了混在黄泥里,洁白霎时变得肮脏。华月在大雾里不知寻了多久,倏然在满是冰屑味儿的空气里闻到一丝花香,微弱的,却很倔强。她循着那萧索寒风中若隐若现的芬芳往上走,身边的冷雾逐渐散开了一些,勾勒出藏在云端的一座吊脚楼,她认出来那就是她要找的地方,白蒙蒙里的那缕花香指引着方向,而沈夜正静静地坐在吊楼下的墓边,身旁铺满了血一样鲜艳的红梅。

 

“师座……”华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女子轻柔和善的嗓音在凉薄的风里像一双温暖的手,把沈夜从寂寥的深渊里拉了回来。他微微动了动,衣褶里的霜雪扑簌簌地落下,悉索地洒在一边的花枝上。华月猜到他该是在这坟前枯坐了一整宿,慢慢走到沈夜身边,想把人气分他一些。沈夜的脸色苍白如纸,眉宇却漆黑如墨,仿佛是从冬景雪画里跑出来的似的,他动了动幽深的眸子,瞟了华月一眼,“你来了。”

华月站在他旁边,弯腰拾起一枝梅花,抖了抖上头的冰霜,赞叹道:“好漂亮,想不到荒山之中也能有开得这么好的花。”沈夜淡淡地说:“原本山头有一树杜鹃,花开得比这更好,可惜也死了。”华月的指尖轻抚过它娇弱的花蕊,红梅在她白皙的手中凝成了一抹胭脂,“杜鹃死了,还有冬梅。冬梅死了,还有春花。”

沈夜转过头看着她,略有所思地问:“你想说什么?”

华月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看着坟冢上镌刻的字,十多年过去了,风雨消磨着一切痕迹,少年长成了大人,故友也早化作了黄土,然而当沈夜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忧,他仍是会想起那个总是坐在溪边圆石上的,好像无所不知的沧溟。她会怎么说,她会怎么做?华月却把手放在冰凉的石碑上,正声道:“死人是帮不了你的。”寒风吹散了枝上的花瓣,点点朱红似血般零落在皲裂的大地上。

“十一师刚刚发来电报,说是近日就将与我们汇合。秦炀一事必须要给十一师,也给将座一个交代。而谢衣此人,到底是杀,是留。师座想了一整夜,可想出个结果了?”

“十一师,来的倒是快。”沈夜脸色沉沉,“……谢衣那边怎么说,还是死咬着不认错?”

“你也猜到了。他只会说自己有罪而无错。”华月皱起眉头,“谢衣这样的读书人嘴硬,你怎么也陪着他赌气?”

“嘴硬?呵,他那不是嘴硬,是心中当真毫无一丝悔意。”沈夜冷笑一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去拼命夺取。他不齿我这样的不折手段,可他自己不也正是这样的人,一旦咬定了一件事,就会不计代价地去做,谁也不能阻拦。可这样的代价……他又究竟付得起吗?”说着,他动了动僵硬的腿,站了起来,华月想过去扶一把,却还是收回了手。

“这里冷,先回去吧。”沈夜对她说道。她点了点头,“雾里路滑,师座脚下当心。”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深色的军装藏在白雾里,如山间的苔痕。华月抬眼瞧着身边的沈夜,他的轮廓被石青色的日光勾出雕塑般的弧度,冰冷而坚毅。荒地边斜插的竹竿上挂着破碎的白幡,在寒风中憔悴地翻卷着,擦过沈夜的肩颈。沈夜伸手将它拂去,如同拂去过往的烟尘。他神色坚定地说着:“谢衣所说之事得加紧着手去办。时间拖得愈久,就愈难修复。”

“可此事真不与十一师商榷?毕竟是劳师动众,物资和花费不是我们可以负担得起的。”

“现在是官听军令,这儿的地方官会的是见风使舵,靠不住。要做还得咱们的人去盯着。至于十一师……”沈夜顿了顿,然后说:“十一师那边我来周旋。他砺罂不就是想给我使绊子么,这次算我被摆了一道,他现下心里一定得意得很呢。”

华月担忧道:“师座以为十一师会与我们合作?”

“你看着吧,与我合作,他求之不得。这么一个大筹码送上门来,岂有不收的道理?”沈夜走到山道边停下了,云雾浮在山腰间,在他脚边翻滚着,“倒是谢衣,确实是个麻烦。他身负之事尚未明了,怕也会是一场风浪。把他看好,别让人走漏了风声。”

“属下明白。另外……”华月踌躇了一下,像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沈夜问:“怎么,难得见你吞吞吐吐的,有事但说无妨。”

“是谢先生他,他还说……”华月低下头,讪讪道:“他说想吃辣子。”

 

 

 

谢衣倚在柴火堆上,周围很暗,冷气从地底冒出来贴着脚直往身体里钻。军营的士兵间都感念他的恩情,私下也没有太为难,还经常有人偷摸来送些东西,日子倒也不太难捱。虽然当初沈夜发话,一天不认错就关他一天,谢衣也没太当一回事,依然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秦炀的部队应该已经走出了老远,之后的事无需他来操心。而流月村的事他相信沈夜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解决了这两件挂心的事,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索性在柴火堆上睡了个午觉。

冬日的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的眼睑上。谢衣抖了抖睫毛,伸手去遮挡,光束盛在他的手心里,流淌着微弱的暖意。这时忽的有人撩了帐帘,刺目的光倾泄进来,谢衣眯起眼,听到盆皿与地面碰出的细响。热气腾了出来,散出融融的饭香味。

真是睡了吃,吃了睡。被囚禁的这几天反倒过得自在无忧。谢衣爬起来,忍不住感叹着,拿过一个热馒头,而这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旁边竟然多了一碟红红的辣椒酱。

辣椒是新磨的,鲜香清脆,辣味直往鼻子里窜。谢衣吃着馒头沾着辣酱,心里涌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这几年自从离开了村子,他已经很久没能吃得那么爽快了,后来去了国外,更是几乎要忘记了这充满回忆的滋味。军中条件不太好,虽比不上当初婶娘亲手碾的辣子,对他来说却也算得上是美味珍馐了。

 

辣椒落了腹中,在身体里烧灼着,温暖了四肢百骸。谢衣呼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没那么冷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嚼着馒头,开始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

这几天他听到外头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十一师。似乎十一师要来了这事弄得人心动荡不安,到处风声鹤唳的。之前他只听说湘西这边有两支主力师团镇守,分别是沈夜的十七师和砺罂的十一师。对秦炀他们来说两人无非是沆瀣一气。然而照现在来看,似乎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谢衣知道国军内部派系纷杂,暗流涌动。而沈夜和砺罂之间估计也是面和心不合。这次因他之故放跑了秦炀,怕要给沈夜惹个不小的麻烦。

想到这儿,谢衣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沈夜,但事已至此,便无谓后悔。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会走向这一步,此时此刻,有无奈,有惋惜,可就算时光倒溯,他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因为他是谢衣。

等到十一师一来,两方人马汇合不久,他们就该拔营离开了。只要进了城,他也就能卸下自己身上的秘密,给沈夜开辟一条新路。谢衣吃完了馒头,又躺回柴火堆上,安安稳稳地晒他的太阳。

事情似乎有些脱出了发展,一时间料不准脉络和方向,他只确定现在他得活着,好好的活着。只有这样,才能给往后留出一条生路来。

 

谢衣睡了没多久,帐帘又被人掀开了,那人直接走了进来,叫醒他。“谢先生、谢先生。”他睁开眼,借着光认出那是沈夜身边的女副官华月,她见谢衣醒了,叫人打了一盆水,让他洗漱。谢衣怪道:“怎么,沈师长转了性,要放我出去?”

华月绷着脸,一向柔和的语调如今却又冷又硬,“不是师座。是十一师的师长,他要见你。”

谢衣惊愕地睁大了双眼,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他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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