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八)

“苏琼已连日失去联系……怕是……”秦炀摇摇头,揭开玻璃罩,摇曳的灯火将纸条舔舐消磨,化作细灰和青烟,犹若女子转瞬而逝的生命。闻人羽杵在那儿不说话,眼眶却悄悄红了。秦炀看她难受,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逝者往矣。生者当向前看。”

闻人羽别过头,暗自擦去泪花,眼瞳在昏黄的光下黑得发亮,藏着刀锋般的凛冽。

“苏姐姐的仇咱们跟师父的账一并与他清算!!”

秦炀拧起眉头,沉思道:“苏琼死得蹊跷。咱们的计划或许早就暴露了,但奇怪的是沈夜却迟迟没有动作……”他问闻人羽:“乐无异那边你有打听过消息吗?”

闻人羽怔了下,脸色一变:“糟了,无异会不会也?!”

“先冷静。谢先生此时应当仍在乐无异那边。只是,如果沈夜已然探得风声却隐而不发,难道是另有所谋?”秦炀思来想去,脑子突然迸出一个念头,大胆推测道,“看来这真如当初谢先生所言,沈夜与砺罂其实貌合神离。现下他更是意图借我们之手除掉砺罂!”

闻人羽愕然道:“师兄是说……那我们该怎么办?中止行动?”

秦炀攥紧了拳头:“不……恰恰相反,一切仍按计划行事。”

“秦师兄?!”

“小羽,我知道你急着想要报仇。师兄心里也恨不得立即能够手刃仇寇,可万事以大局为重。”秦炀深深叹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夜既有意与我们联手,如今我们也只有顺水推舟。先杀砺罂,平定湘西大患。至于沈夜……”

“砺罂一死,沈夜的气焰必将愈发嚣张。到时候只会更加棘手!”闻人羽抓住他的袖口,说道,“师兄,连谢先生也奈何不了他。沈夜迟早是我们的劲敌,这次妥协了,下一次他转头就会针对我们。师父一死,就注定了我们与沈夜之间势同水火,决计不能共存!”

“小羽!”秦炀目光灼灼地望着年轻的师妹,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终还是无奈地告知了她真相,“我实话与你说罢!我派人前去乐无异那儿探过消息,他的住所现已被沈夜的人马包围。沈夜按兵不动,为的就是摆给我们看,若是我们不予合作,无异和谢先生都会受牵连!”

“怎么……怎么会?!……”闻人羽颤动着漆黑的瞳仁,嗫嚅道:“无异……无异他……”

她从小跟着师父和师兄风里来雨里去,战场的喧嚣和残酷粗粝了生活,将那些纷扰的儿女情长埋在心底,可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沉不下满腔翻腾的情感。

闻人羽长吸了一口气,把怀里的配枪掏出来。泛着金属冷光的枪管在少女纤长的十指中灵巧转了两圈,抵在结着薄茧的指腹上,无声提醒着她——她是一名军人,一举一动都背负着军人的职责和荣耀。

“……我明白了。”闻人羽说,“师兄如果信得过我,闻人自请做这次行动的狙击手。”

秦炀凝视着她鎏着一层火光的双眼,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戏要开场了。正面的戏台上挂着刺绣帷幕,苏制的锦绣河山针脚细密昳丽。台幔之下,左右门帘各有人出入搬动一桌二椅。摆置妥当后,又依次套好桌围椅帔,嫣红的绸布上刺着喜鹊腊梅,取“喜上眉梢”之意。检场在外头呼来喝去地调停着,嘈杂喧闹的声响在后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戏班的台柱子离珠正兀自静静坐在铜镜前,梳头师傅一面熟练地在她脸上敷开白粉,一面说:“姑娘啊,这出戏要是唱好了,惹得两位师长高兴,那可就是攀上了大贵人,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多少戏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呐!”

油红在她眼睛周围推匀着,从眉下勾勒至眼角,晕开两抹动人的胭脂色。离珠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再苍白的双颊,铺上了香粉也能变得光艳昳丽,再干涩的嘴唇,点上了丹朱也能变得柔软红润。

眼前那个丰神秀妍的女子是谁?离珠有些茫然地想着。

她这一生,不知扮演了多少人,有痴情的杜丽娘,有娇艳的杨玉环,有决绝的李香君,却独独不知哪一个才是自己。她唱过牡丹亭,唱过长生殿,唱过桃花扇,慢曲华词字字句句都记得分明,却连自己的名姓都写不利索。

离珠想起那年唱红了秦淮河畔时,她伏在台上,任由铜钱和鲜花砸了满身,充满疼痛与卑贱的奖誉像潮水一样淹没自我。人们夸她像杜丽娘,像杨玉环,像李香君,她也就在这尘浪中继续寻觅着前人的影子,实实在在地尽一个戏子的本分,从没有奢想过在一个褪去铅华的场合下,能随心吟唱着自己想唱的曲调,博得一声纯纯粹粹的欣赏。

师傅放下了粉扑子,着急忙慌地说道:“啊呀呀,姑娘你怎么哭了!可别呀,诶刚上好的妆这下要花咯!”

铜镜中的美人垂泪,混着油彩的眼泪沉重而浑浊,划开层层妆容,溅落在漆木妆奁台上,犹如无言的怅叹。

 

砺罂从车上下来,拍拍衣褶,正瞧见沈夜也过来了,笑着招呼道:“呵呵,沈师长来得真早。一段时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沈夜勾了勾嘴角,回道:“自是无恙。砺罂师长开的堂会,自己倒是姗姗来迟,难道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惭愧惭愧。军部新批的车,司机愚笨还开得不太上手,不免慢了些。还请沈师长多多担待。”砺罂冲他拱了拱手。沈夜也就回了个礼作罢。旁边的副官躬身道:“二位师座这边请,戏班子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砺罂客套道:“沈师长先请。”

沈夜点点头,整了整袖扣,负手先行。砺罂跟在他后头,副官小声地附耳咕呶着:“还真不客气,神气什么?”

砺罂漫不经心地笑笑:“无妨,强弩之末,有何惧哉。”

两人落了座,砺罂接过随从递来的热茶,亲卫队齐整肃穆列了一排,将他严丝合缝地保护住。沈夜瞟了一眼,淡淡道:“砺罂师长这是不管到哪儿架势都要摆足十分啊。”

“哈,沈师长言重了。只不过砺罂这条命还算值些钱,明里暗里都有人惦记着,所以出门在外,也是不得不防。”砺罂说着,刮了刮茶沫,呷了一口。新煎的古丈毛尖在黄绿的茶汤中沉浮,氤氲出清香热气,“说来,上次一别,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眼看就要开春,不知沈师长那厢可有进展?”

“砺罂师长嘱托的事,沈某自然不敢懈怠。”沈夜抬手抚了抚掌,华月随即捧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了过来。沈夜看了看文件,笑了一声:“给砺罂师长过目。”

“好好好,不愧是沈师长。”砺罂随意地翻阅了一下,便交予手下带回去。对他来说这些天书似的资料研究并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那谢衣人呢?”

沈夜说:“砺罂师长就这么急着抓谢先生?”

“谢先生?呵,沈师长莫忘了,他可是逃犯!”砺罂嗤笑道,“不是我要抓他,是德国人正满世界地要抓他。”

“谢衣一事疑点颇多,砺罂师长还是不要任气擅动的好。”沈夜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已向将座申请彻查此事,德方毕竟是外客,说的话也不值得全信。”

砺罂眸色一沉:“照沈师长这么说,是觉得谢衣无辜受害?”

“这话从何说起?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敢妄言断之。”沈夜微微垂下头,深绿的军装翻领下露出一截修长而苍白的脖颈,在阳光下折出臣服的弧度,“更何况现下在将座面前,砺罂师长才是一等一的大红人。所谓越是春风得意,越是该小心谨慎。如果这一不小心抓错了人,踏错了步,只怕你我到时都不好向他交待啊。”

“呵呵呵,沈师长考虑得周全,砺罂佩服。”看到一向眼高于顶的沈夜也向他低头,砺罂心下大快,像是吐出了一口积年的怨气,一时也不与他计较这些了。

这时候戏台上似乎也感受了他的快意,紧跟着响起一声锣响,两边帷幕被拉开。戏开场了。戏子们陆陆续续地上台,琵琶拍板落着珠玉,沈夜斜眼瞥着砺罂藏不住高兴的眉梢,也不禁微微笑了笑,一手扶着额鬓,懒懒地去听那昆山玉碎。

 

离戏台子不远处林立着吊脚楼,闻人羽的枪口就靠在吊楼的干栏上,外头挂着的蓝印花布刚巧遮掩住了她的位置,成了一个死角。她眯着眼瞄了几次,却咬牙叹了口气。

砺罂身边的护卫实在太多,严防死守,根本找不到突破口。她烦躁地甩了甩头,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一个狙击手如果还未动手就先自乱阵脚,那必定不可能射中目标。她明白这一点,默默拭去手心紧张的薄汗,压下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猎物。刨去杂念后,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闻人羽觉得自己几乎能够清晰听见那边茶盏落桌的动静。而热闹的戏台上正唱着山坡羊,旦角一面翻卷着雪白的水袖,一面腾转起婀娜的腰肢,轻盈得仿若三月枝梢的画眉鸟。

离珠手里捏着一练红绸,拈了兰花指,将一把好嗓子倾泻出婉转悱恻的调子,直听得人心里一软。砺罂不是第一次听她唱戏,但从没有听过她像今天这样,字字啼血般地唱。仿佛她唱得不是那戏里的角色,而是她自己。唱着红尘浊浪,唱着身如飘萍,每一个转调都渗透着无奈和悲切,每一个翻袖都流露着怅惘与凄哀。

她唱到极兴处,便把手中那红绸远远地抛出。柔软的绸布像一道血流,带着脂粉的香气划过碧空,缓缓飘落在砺罂的跟前。砺罂似是被这细腻优雅的昆山腔所感,下意识地拾起了那段红绸。离珠深深地望着他,手腕一动,嘴里唱着那邀词,引导着他走近。紧密的锣鼓踩着节拍,一声接着一声,好似在催促砺罂往前行。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离珠边唱,边收拢着长绸。班主在后台看着却纳了闷,过去排戏的时候没说过有这么一出,可见砺罂师长的样子反而很高兴,他也就不再多想,吩咐拍板的师傅放亮招子,跟好了离珠的唱调。离珠的调子转得快,转得急,把乐师们一个个累得额上都冒了汗,但谁也不敢放松怠慢。这是他们戏班子的顶梁柱、摇钱树,这出戏唱好了,唱满意了,那可是梨园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砺罂的脚步一动,总算给了久候的闻人羽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她微微挪了挪枪口,一把拉开枪栓,整个人沉静专注得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那筹谋了无数个日夜,历经重重波折艰阻,耗费多少人精血努力的扳机,终于扣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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