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石头记(二十二)

二十二


沈夜的童年,或者姑且称之为童年。从外表来看还算安稳圆满。生母早逝,父亲续弦,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沈老爷子是金石界的名人,也是国家研究院考古研究所的老干部了。这样的家庭在他人看来还是很值得欣羡的。但这世上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幸福的家庭。

“我从来没有见父亲笑过。”沈夜说,“一次也没有。”

这个严厉认真,一丝不苟的男人,不仅对工作如此,甚至对家人都吝于一丝温情。犹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像,只能供人仰望敬畏,决不可亲近。他的刻板教条几乎写入了骨血当中,无法撼动,不能质疑,以致没有选择。沈夜就背负着这尊石像,一步一步,踏上业已被安排好的道路。

四合院东南角的一间书房,一扇红棂小窗,一案老漆木桌。桌上一盆小海棠,一盏钨丝灯,花开花谢,灯起灯灭,他握着书卷端坐案前,如此便是十数个春秋,如此便是一整个童年。偶尔瞥见外面树影摇曳,遗落下的细碎鸟语与人声,使得繁冗的纸页忽然有了颜色,光斑从书册落到指间,他不断地将手张合收拢,然而掌心始终是空的。

灰白的砖墙有藤蔓攀附其上,葱葱郁郁地长成一簇簇,书读得厌烦的时候,他就会撑着脑袋呆呆望着窗外墙头,那些藤蔓时而随风轻轻抖索一下叶片,传来些许草木气味。沈夜常想着,会不会来一个邻居家的小男孩,调皮地爬上墙瓦,招手喊他出去玩。或者是哼唱着顺口的歌谣,给他讲些巷子里的趣事。

他握着书卷,端坐案前,耐心地等着。等来等去,春尽冬往,大雁绕了三匝,墙头上仍然只有那一簇翠绿的,孤独的藤蔓。

“……后来我长大一些,胆子也大了。有一天下大雨,风撞坏了窗栓,把几片断叶吹进屋子里。我想总算是有人来了,于是爬上窗台,翻墙出去,一直走啊走,走到巷子口都没有找到人。”沈夜摇摇头,“现在回想也是可笑,大风大雨,谁家孩子会出来玩儿?”

谢衣问:“那后来呢?”

“自然是被父亲逮了回来,浑身湿透,还挨了一顿打,当晚着凉发烧,大病一场。后来他把窗子修小了,只能推开巴掌宽的缝,断了我的念想。”

谢衣听着,忍不住感叹:“你……过得真苦。”

沈夜冷笑说:“可怜我吗?呵,说实话,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记恨他,冷酷无情,理性至上,算什么父亲?小曦是女儿,更不被他看重,一向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我没有办法,只能苦读书,想总有一天能超过他,到时候才有底气从他手里接过一切,给这个家一点生气。我不需要任何的人同情和怜悯,只需要力量,可以改变的力量。”

说完,见谢衣抱着被子不吭声了,只这样默默无语看着他,沈夜问他在看什么,谢衣眨了一下眼,然后说:“没什么,没料到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事。让我挺高兴的。”

被他这么一提,沈夜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尴尬地别过头。

谢衣知道他要面子,便岔开话题说:“被你爹这么一逼,仍能坚持研究这门学问,那倒是很难得。”

“……难得吗?”沈夜脸色一黯,“其实这故事还没完呢。”

他接着说:“你知道的,这些年国外的新思潮来了,只专注于传统研究方法的金石学开始衰微,逐渐转型成类似西方的考古学。建国之后,又有不少学者卷着资料逃往台湾和海外。我父亲是为数不多尚留在国内,并且一直坚持传统的金石专家……坚持传统,说得容易。起初还行,后来国家不怎么支持历史和考古方面的科学研究,或者说是变着法儿的打压。最艰难的时候,有三四个月领不到工资,更别提补贴了。家门前还时常有卫兵把守,要我们交古籍和资料文档出来。不交,就踹门打人,与强盗土匪没什么两样。他拗了两次,也是徒劳而已。”

谢衣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也随之谨肃起来。

“家里被翻了几回后,他算是想明白了。便把那些书全都找出来,开始边读边抄,叫我也跟着他去读去抄。他说要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能记多少便记多少。别人能抢走你的物件,却永远抢不走你的思想。我听着只觉得可笑,那些浩如烟海的藏书,单凭人力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悉数记牢?我不愿意重复他的老路,更不愿意一尘不变地守着那些老古董。所以犟着非要跟他作对。”

那时男人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大发雷霆,他坐在圈椅上,手拿一杆旱烟枪,闷声不响地嘬着烟。白茫茫的,呛人的烟一点点漫腾开,将那张沈夜再熟稔不过的面孔模糊掩藏。眼前的父亲陡然陌生起来,他虽仍与过去同样死板得不可亲近,然而这种死板已经成了一种镌刻在岁月里的孤独。与他所珍视的老古董们一起孤独下去。

“……石头会说话?”

“是,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沈夜眺望着窗外。从谢衣的角度能清楚瞧见他的侧面。他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直而不僵,有几缕散碎的头发顺着额角垂落在颊际,柔和了锋锐的眉角。谢衣不由得在心里比划着他再小一些时候的模样——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伏案写字。

这一室昏暗的灯光,无声带着他回溯到时间长河的彼端,去沿着青藤,攀上那面无人问津的瓦墙。

“我父亲这个人,有文化但不讲道理,他想要做的事就一定得完成,他定的规矩也不能被任何人破坏,包括他自己。他相信石头会说话,石头便一定会说话。我说我听不见,他说是我的书读得还不够多,见识还不够远,但等我书读得够多,年岁也见长了,石头还是石头,就算我能读懂它们的语言,那也只是在讲过去的事,别人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谢衣替他接下去。

“你不喜欢。”

沈夜没有再回答,他低头继续翻着那本旧旧的记事本。已经泛黄的纸,一页一页,写得满满当当。

喜欢,什么是喜欢?

他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喜欢的事,没有见过什么喜欢的东西,连喜欢的人都没遇到几个。世界像是跟他少了些缘分,总朝着他不喜欢,不愿意的路上拐。那是一条直挺挺的路,没有岔口,因而也不曾留有踟蹰和犹豫的机会。当嫌恶在时间的洗练下变得习以为常,他也正一步一步成为自己最嫌恶的人,与父亲一样固守着孤独。

谢衣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但无法切身体会到那种孤独。

一个是能为自己所喜欢的事情付之一切的人,另一个却是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耗尽一生的人。

桌边那盘艾绒终是燃尽了,沈夜起身,把窗扇关上,防止风扑散了余灰。

而父亲与儿子的故事讲完了,却也还没有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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