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二十)

十三年前,在湘西一个极偏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座高崖,瀑布从崖上泻落,汇成了一条溪,溪又流淌出一片小小的湖,湖边上散落着几户人家……然而灾劫却不期而至。鸟语花香,流水人家,仿佛在一夕之间倾覆。

谢衣怔然地站在如林坟堆里,死亡的阴气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如一团黑雾似的飘在周围。他看着沈夜踩着平稳安然的步子不急不缓地向他走来,好像在他脚下的不是累累荒冢,而是层层青阶。

谢衣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就是从这团雾气中走出来的,身上还隐约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他此时应该感到畏惧,任何一个生人在森冷的寒夜里站在这样的死人堆当中都应该感到畏惧。然而谢衣却往前走了一步,这时候月亮从山影后移了出来,清惨冷白的光漫淹在荒地里,浸没过一大片的黑暗。

他慢慢地走过去扣住沈夜的手,印象里沈夜的手总是凉凉的,而此时他冻得发僵的五指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反倒是沈夜觉得自己手里攥着一个冰块。谢衣曲了曲手指,像是要握住些什么,钝滞的关节泛着苍然的青白。

沈夜带着他在冷月下穿行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头,一边走,一边说:“那个是银奶奶的……这个是欣儿娘的,旁边是欣儿姐的坟,她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谢衣抖索了一下嘴唇,干涩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走到那棵已经枯死的凤凰树下,斑驳的树影笼罩在头顶,仿若在施加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谢衣感到沈夜捏紧了他的手,隐没在黑暗里的下颌抿出坚毅的线条。

“为什么?呵,我也想问为什么。”他冷嗤一声,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还记得十三年那场山洪么?大雨浩洋不止,山壁被冲塌了半边,暴涨的流月溪随之改道……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流月村便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喝流月溪的水!”村长跺了跺脚,看着蜷在地上的年轻人。他的身上已经开始出现溃烂,整个人不住地痉挛抽搐。女人跪在旁边哭道:“没有,没有啊!他喝的可是自家的井水呀!村长,怎么连井水都有了毒?!如今田里的稻子都枯死了,哪里的水都喝不得,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她正说着,地上的男人别过头,又呕出一滩黄水,里头混着血丝,冒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村长闭上眼,背过身去,咬着牙说:“找人,把井堵了。其他人,接着跟我一起找水源,我不信偌大一个山里,竟没有一处干净的水!”

 

“……村长带领大家循着流月溪一直走,找了很久很久,然而流月溪的尽头被冲塌的山石堵住了,除了水,谁都过不去。原来的瀑布也不见了,倾倒的山壁直接将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流月溪中,溪水暴涨,却每一滴都含着剧毒。流月村一带的草木随之尽数枯死,而人只要喝了水,很快就会窒息昏迷,然后再也醒不过来,沾过水的地方则会腐蚀溃烂,无论用什么草药都治不好。”

“水里……有毒……”谢衣喃喃着说道,“流月溪改道……竟会如此……”

“梯田毁了,家畜被水卷走,许多屋子也被大雨冲坏,染了毒的土地除了些荒草长不出任何东西。村子每天都在死人。而那群愚蠢无知的人竟然还在乞求山神的庇护。”沈夜的话里带着一丝怨怼,他一拂袖,又接着说道:“他们把尸体都埋在凤凰树的附近,祈盼神树能为村子带来生机和平安。可是没过多久,就连这棵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树也死了。真是,何等的讽刺和可笑。”

谢衣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惘然地打量着这棵死去的凤凰树,脑中一时怎么都回想不起它活着的模样,仅模模糊糊记得火一样的花烧满了整个树冠,轰轰烈烈。紧挨着树根的地方也挤着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名字,只在土堆上磊了几块石头,在月霜下似乎隐隐泛着光。

那是萤石。是谢衣当初送给小曦的萤石。如今它的光极其微弱黯淡,几乎跟普通的石头毫无区别。

“这是小曦的墓。”沈夜弯下腰,用手捧起一抔土,泥粒顺着他的指缝簌簌落下,犹如默然流经的岁月。

那时整个流月村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一片凄风苦雨。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高悬着白幡,在瑟瑟的风中萧索翻卷着。雨还在下,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黑黢黢的。沈夜把费了好大劲才捉到的几只仅剩的萤火虫收起来,挂在床头。他甚至在屋子里的每一处都点了一盏灯,灌满了灯油。沈家的吊脚楼在那个晚上彻夜通明犹如白昼,然而幼小的沈曦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再也没有醒过来。

死。是她唯一所脱离哥哥独自面对的事。

“她还那么小。小得根本不知道生死是何物。如果山神真的有灵,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世世代代信奉祂的人一个一个,接二连三地去死,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施手拯救。哼,神灵既然早已将他的臣民弃置,我们又为何还要去遵循祂的旨意?”他攥着拳,骨节褪去了血色,“世间能救人于危难的,惟有自己。弱者死,强者生,这就是自然铁的法则。没有人能例外。”

“所以你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村子?”谢衣推断着说,“这里埋着的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都走不远,也不愿意离开。至于剩下活着的人,你不会看着他们坐以待毙。”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着自己纷扰的思绪,继续道:“村子里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出去过,只有你,只有你想过离开流月村。我来的时候所经的那条新路想必也是你命人所辟。当年我跟我娘走的那条山道现在已经不见了,怕是也被后来的山雨所毁。那你们……”

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突然说不下去了。

沈夜看着他,淡淡一笑道:“不愧是谢衣,猜得基本无错。那你倒大可再猜猜,究竟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出去?”

谢衣闭着眼,紧蹙着眉间。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理智却依然逼迫着他继续思考下去。

“……不足三成。”

沈夜摇了摇头:“可惜啊可惜。你终究是没经历过那样的生死一线……我们走了才两天就遇上泥流,死了近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就开始为了到底该不该往前走而争吵,于是又有一半的人选择了回去,当然,我也再没见过他们……其余的人虽然能坚持往前走,可这一路上除了雨水什么都不能喝,只得日夜兼程地去找新的水源地,陆陆续续有支持不住的倒下了。直到后来,我们总算遇上了途径的军队,他们把我们带回军营,此时已经仅剩……十五个人。”

他看着谢衣那张错愕的脸,不禁伸出手,拂顺他额前的碎发。“风餐露宿,马革裹尸。十多年过去了,我活了下来。而其他的人……呵,我辛辛苦苦费尽心机爬上这个位子,不过是为了能让他们不必像村里的人一样只能坐着等死。可人心便是如此,欲壑难填,永不餍足……他们开始勾心斗角结党营私,才几年,就把外头人那些阴谋诡计学了个遍。”沈夜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从未想过要对他们不利,而他们一个个的,都自寻死路。”

沈夜叹了一声,像是呼出了一口陈年的浊气,整个人又沉浸回无边的黑暗里。他拽了拽谢衣,说:“走吧,此地阴寒,你身上有伤,不该在此久留。”

谢衣没有动,兀自杵在那儿,声音硬梆梆的,在风声中混混不清。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沈夜变了脸,一把拽过他,冷然道:“你想干什么?一个人偷跑出来我尚未跟你清算,还准备在这儿吹一晚上风?你当我的军营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谢衣使劲挣开他的手,忿然道:“我不是你的士兵,你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沈师长!”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谢衣扭过头去,一时没了声音。沈夜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气极反笑道:“好、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当真是,从未令我失望。那我倒想问问背井离乡十三年的谢先生,你又是究竟为了什么,冒死伪造证件也要回到这儿来?!”

谢衣蓦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颤缩着,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这样的一问。

一月的湘西,真是太冷,太冷了。寒气钻进身体里,骨头都跟着打颤。

沈夜想起谢衣的那张证件上,姓名栏里的“衣”孤零零的,旁边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个立人。

谢衣、谢衣……他其实早就已经挣脱了他的手,亦或者,从未在他手心里停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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