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二十一)

“回答我。”沈夜质问道,“你可知道当时路哨就算一枪把你毙了也无甚大过?!”他话锋尖利,仿佛那时命悬一线的不是谢衣而是他。

“我……知道。”谢衣深吸了一口气,阖上眼回道,“从踏上回国船只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对他来说是形同噩梦一样的经历。

拥挤的人潮,恐慌的脚步,严重超载的船只摇摇晃晃地在海面上飘浮着。这艘破旧的渡轮上装着各色各样的人,有腰缠万贯的巨贾,有满腹经纶的学者,有犹太人,有斯拉夫人,有亚洲人,还有黑人。而无论他们的地位或人种如何,此时都像一条条沙丁鱼,挤在罐头一样狭窄的船舱里。

生命是如此的珍贵,珍贵到无数人愿意倾家荡产来换取这一张小小的船票,生命又是如此的卑贱,卑贱得可以用金币和马克来随意称量。船只在大海上漂泊了几天几夜,随着水浪起起伏伏,谢衣被颠簸得直想吐,闭塞的船舱里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偶尔会有水手下来检查一下,把死尸拽出来,抛进漫漫大洋里。

他何尝不曾经历过那样的生死一线。对他来说,活着,也可以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但他必须活着,他必须活下去。

“……几年前我随母亲辗转到了德国,如今那里举国上下风声鹤唳,狂热的战争氛围将整个国家变得如同人间地狱。母亲不幸罹难后,我也决定回国……这天下何其广阔,可除了流月村,我又能去哪里?”他苦笑了一声,“在船上煎熬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梦见自己回到了故土,每天都梦见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却又哪里想过,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沈师长。”他说,“你所言不错,伪造证件,夜闯禁区,我无可分辩。谢某遭德方追捕,自海上偷渡而来,既无背景也无证明,是个早已被抹去了的人。而身上所负之事,更是或可波及无数人。万望沈师长再三思量,不要因谢某一人而牵连无辜。”

“牵连无辜?你所思所虑,就是这些?”沈夜看上去似乎毫不为之所动,只是望着他,问,“人心易变。故人心又可曾有变?”

风卷着他的长发,月色在他眼中流泻,那是与十三年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谢衣沉静地回道:“不变。”

“那就走吧。”沈夜向他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谢衣愣了一下,他有迟疑,有顾虑,但仍是选择慢慢地回握住了那只手——还是那样的凉。而沈夜手下微微一用力,把他从那累累荒坟中拽了出来,憧憧的树影从身上褪去了,如水的月光浸满过肩际。

“去哪儿?”他不由得问。

沈夜没有回答,兀自带着他踩着月色往前走,脚步平实而沉稳。

谢依也好,谢衣也罢,他只需知道想要留住的人一如当年那样分毫未改,想要握住的人如今也还握在他的手里,那么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沈夜觉得长久以来就如同溺在水中的自己几乎接近窒息,而此时终于有人渡给了他一口尘世稀薄的气。

“冷吗?”沈夜忽然问他。

还不待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拉着谢衣的手往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一塞,他们俩的手都不暖和,然而这么被衣料包围着,却渐渐生出一丝暖意。那几乎是这瑟瑟寒夜中唯一的温度。

谢衣攥着他的手,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绪也逐渐抚平。故人心不变。他如是,沈夜也如是。这样简单的事,他竟一直没有想通。谢衣忍不住吸了吸被冷风吹得通红的鼻子,沈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怎么?冻着了?”

“呵,我哪儿来那么娇气。只是看着这路,想起那个时候我们俩半夜偷摸跑去村长家爬窗子。吃了个闭门羹不说,还摔了一身伤。”他说着,不禁轻笑了两声。

“你还好意思提?这馊主意还不是你给出的。”沈夜哼了一声,沉声道:“……不过你所料也不错,我们确实要去村长家。”

谢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阶上头正是那座熟悉的吊脚楼,它埋在黑暗中,正安静地等待着归人。吊楼边上也有一座坟墓,墓前铺着一层花,即便在冬夜里也鲜脆地开着。谢衣猜到那应当是葬着沧溟。她连墓也是那么孤零零地遗落在一边,却是这片荒地里唯一的芬芳。

沈夜走过去擦了擦碑上些微的尘灰,什么都没有说。这时冷风卷起了坟头的花,几片细碎的花瓣擦着他们飘过,在月光下纷飞如雪。

“村子里现在只有这里能住人。”沈夜说,“这儿地势高,可以俯瞰到大半个流月村。我收整了一下,也算是个清净地了。”

谢衣跟着他上了楼,木栓有些朽坏,关不太牢,风在外头呜呜地吹着,一丝一丝往里头灌。沈夜摸索着去点了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出屋里的一套漆木桌椅,桌上东西摆得挺齐全,边上还有一张小床。沈夜前几天一直是在这儿过的夜,华月担心他受冻,特地挑了厚厚一床被子,还找人把损坏的窗棂修补了一下。虽然算不上舒服暖和,但也没有那么冷得难耐了。

谢衣呼了一口气,抖索一下冻僵的脖颈。他脸色苍白如纸,鼻尖和耳朵却红得发烫。肩头的血都凝了血痂,几乎要跟绷带粘成一片。沈夜把桌下的炭盆拖出来点着了,赤色的火苗闷亮木炭,抿出一缕缕热气。在外头呆了那么久,两个人都快结满霜。沈夜搓了搓谢衣冰凉的脸,说:“让你逞强——快,还不把衣服脱了。”

谢衣拉紧了大衣,怪道:“这样冷脱什么衣服?”

“看来你的肩伤是好的差不多了,不错,算我多事。”沈夜把兜里的那卷纱布掏出来扔在桌上,环着手臂冷然看着他。谢衣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不情不愿地把大衣脱下,他里头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肩上洇着一小片血。见沈夜还站在那儿没动弹,咬牙把衬衫的扣子也解开几颗,半褪下来,露出受伤的左肩。

“忍着。”沈夜话音一落,渗满血的绷带瞬间被扯下。他动作很快,可谢衣还是感到皮肉一起被撕开的痛楚,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干净的纱布迅速地贴在他的伤口上。消毒液化进血水里,把谢衣疼得满头都是汗。沈夜一面压着纱布,一面咬开绷带,熟练地帮他缠好。

“……行了。你倒也还知道疼。再不换你这肩膀以后就不用抬了。”

谢衣扶着肩,浑身打着颤,不知是冷得还是疼得。沈夜叹了口气,把他赶到床上去,拿被子裹起来。谢衣立刻把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在床榻间蜷成一团,等缓过劲来,才从被褥里探出一个脑袋,问:“对了……你要睡哪里?是回军营还是……”

沈夜抬手松了松领带:“在这儿看着你。”

谢衣便抱着被子往里挪了挪。

“别挪了,这床一个人睡都嫌窄。”沈夜寒着脸说,“我趴桌上凑合一宿。”他把炭盆踢到床边,拧灭了灯,四周随即又暗下,如水的月色从窗缝中扑进来,沿着床榻流到地上。

谢衣睁着眼睛,虽然身上疲累,却没什么睡意。他忍不住斜眼望着对面,黑暗中看不清沈夜的身形,但是谢衣知道他就在那里,知道他也正在暗自打量着自己。

“……为什么不问我身负何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凉凉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透亮。

那边的沈夜淡淡地反问道:“问了你会说?”

“……”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而盯着天花板看,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一句:

“阿夜,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离开军队?”

对面没了回应。

谢衣没有放弃,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影顺着床榻移到墙角,沈夜才开口说了一声:

“睡吧。”

然后是一夜的寂寂无声。

 


评论(1)
热度(15)
 

© 孤舟蓑笠翁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