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三)

最近乐家的小少爷新请了个教书先生。为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是身上不大好,受不得风,大多时候呆在屋子里不怎么见人。坊间邻里不清楚他的名姓,都只管叫他谢先生。

依山傍水的烈山城热闹中眷念着安静,烈水河道自此分流出去,清潺的河水在群山中环抱住这座城池。沿河一带层层叠叠地挤着吊脚楼,屋柱被打进深深的泥沙里,将半悬在河道上头的楼宇一座座撑起。大大小小的渡船于此间往来,船夫的渔歌和着摇橹声,成了烈山城经年不变的回响。

乐无异的父亲乐绍成是北平有名的富商。叶海将谢衣交由乐无异来接应,一个是考虑到乐家的背景和实力足可好好保护谢衣一段时日,另一方面乐无异涉世未深,如今人又在湘西,很不引人注目,由他来提供藏身之所再合适不过。谢衣明白他的用意。这两个月他们折腾出来的动静让叶海背后的苏方势力已然注意到了谢衣的存在,而他既不肯将东西交付给叶海,苏方自然不会再继续支持下去。现下即便叶海想要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谢衣自己也知道,此事所涉人越多便会招来越多的麻烦,叶海能够及时撤手,方才是明智之举。

他受上线急召回了苏联,临行前帮谢衣找了这么个安身之所,已是仁至义尽。叶海走得仓促,却又很潇洒,似乎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能够令他长久地留驻。送行的时候谢衣在码头独自站了很久,望着那片扁舟慢慢地消失在烟云里,直到连叶海的口琴声也化作了耳畔的清风。没有离骚愁赋,没有千里惜别,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此行一去,或许再无相会之期。

 

而沈夜那边,布谋已久的剿匪行动失利惹得将座大怒,险些要贬了沈夜的职。可出人意料的是,砺罂居然发了电报为他求情开罪,贬黜最后被减轻成警告记过。这么大个人情砸下来,沈夜不收也得收。为了补充损失,十一师又开始扩军,还配上了新式军械,无论从规模还是军备上几近要全面压制十七师。

尽管沈夜天赋出众,少年老成,可毕竟比不上砺罂在军界资历深厚。原本将座当初提拔他,就是看中了这么一个可塑的新秀。这几年沈夜的位子升得快,风头正盛,当然也就招嫉恨。砺罂这样的老江湖不甘心让小辈踩在头上,明捧暗贬地给他使绊子,又不真正地将人扳倒,意图显然是在屈不在杀。

砺罂在等,等沈夜带着他的十七师乖乖地来投诚。这一步步的心机谋划,终能逼得沈夜无路可走,弃子认输。

他就这么在皮椅里笃定地坐着,一旁的副官忍不住好奇地问:“师座,您怎知道沈夜他肯定会来求助?”

砺罂曲着指节敲了敲檀木桌面,不紧不慢地说:“你觉着……沈夜是个什么样的人?”副官想了想,回答道:“行事雷厉风行,狠辣果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呵呵呵,你啊只瞧见了他狠的一面,没想到他顾情的一面。这人呐,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有了弱点。欲望能驱策人拼命去夺取,而欲望越强烈,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沈夜能为了一个废村将自己的故交送进刑讯室,必是下了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如今谢衣跑了,他定然比我更着急,无需我去开条件,他自己就会把筹码双手奉上。”砺罂笑了笑,“沈夜啊沈夜,他到底还是个性情中人。可知否,若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不要去顾忌为此而失去的,若是心里一味惦记着失去的,那就看不见最后所得到的了。”

他话正说着,外头有人敲响了门,送来了十七师的信件。砺罂瞟了一眼,果真不出他所料。副官奉承道:“师座算无遗策,那沈夜自许一月内可拿回谢衣,可省了师座的麻烦。”

“呵,沈夜走到这么一步,怕也是技穷了。与我斗,他还嫩着。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他认输服软的样子了……”砺罂慢悠悠地将那封书信折起,对副官吩咐道,“去知会他,流月村的事我可以相助,只是还请沈大师长莫忘了他的承诺才好。”

 

乐无异过去的时候谢衣正临窗而坐,手握着书卷,案几上累了厚厚一沓图纸。他穿着一袭蟹青色的长衫,袖口卷了两寸雪,露出清削的腕子。窗外树影印在他白净的脸上,烙下斑驳萧疏的暗痕。那一头的长发随意束着,零落地撒在肩头,他的鼻尖和指腹泛了一点薄红,整个人看着倦怠而慵懒。谢衣见乐无异进来了,转过身,漳绒绸缎随之流着光展开,显得上头纹的松鹤似要振翅而飞。

“先生又在写东西?”乐无异探头瞅了瞅他的书案,感叹道,“一上午竟然写这么多了,不愧是谢先生。这都晌午了,还是先歇一会儿吧,我带了点心来,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谢衣道了声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拈起一块点心,一放进嘴里只觉香软甜粘,不禁赞道:“这是什么小吃?软软糯糯的,好似我过去吃的蒿草团子。”“嘿嘿,这个是北平的特产,叫驴打滚。我跟我娘学的,保管好吃!”乐无异拍拍胸脯说道。

“原来是乐小少爷亲手做的,我说这烈山城哪里来这样别致又有风味的吃食。谢某有幸尝得,倒也开了眼界。”

乐无异被他这么一说,不免有些羞赧:“我、我也没费什么心思,谢先生喜欢就好。”

谢衣忙了一个上午,不吃还想不到饿,几块驴打滚落了肚,只觉软绵绵的手臂又有了些劲儿,他看了看门外,问道:“闻人姑娘走了?”

乐无异一听到闻人羽,刚高兴起来的精神又蔫了下去,闷闷地应了一声。谢衣看到他这个模样,知道他挂心着人家,便说:“缘来缘聚,你们都还年轻,别辜负了。”

乐无异犹豫着问他:“先生,外面的天地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我在北平,娘说我老窝在家里不爱动没出息,我来了湘西之后,闻人又总跟我说外头太乱,让我少掺和事儿,可她一个姑娘家却风里来雨里去的。”

“你在意她,自然就会担心她。”谢衣叹了口气,“闻人姑娘说得对,现在世道风云变幻,到处兵荒马乱。你身处富贵安稳之家,没有吃过那样的苦。闻人姑娘在意你,自然也就一样担心你。”“她……她也真是的。”乐无异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瞳里晃动着温柔而不安的光,“我这几天时常在想,如果世道太平下来,是不是她就能从这无休无止的纷争中脱出,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知道,除了闻人以外,还有许多许多跟她一样身不由己的人,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像上次闻人的师父死了,她明明那么难过……”

谢衣抿了抿唇,沉静地看着他,问道:“无异,你为什么要读书?”

乐无异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蒙,他抓了抓头,回道:“当初是娘亲逼着我去念书的……不怕先生笑话,我开始可讨厌念书了,但看到报纸书刊上那些下笔如刀,字字珠玑的文章,又打心底佩服起来。我想,读好了书,是不是就能像谢先生这样,变得有眼界,有胆识……”

他听到谢衣的轻笑,声音不由得越说越小,谢衣点点头:“你说的都无错。想我小的时候也不爱读书,觉得乏味。”他望着无异尚带着稚气的眉宇,心中顿时勾起无限回忆的怅惘:“……我出身自一处偏远的山村,那里绝大多数的人一生都没有出过村子,对靠天吃饭的山民来说读书是一件毫无用处的事,但婶娘却累垮了身子也要供我去学堂。我那时不能理解。直至后来离开了村子,看到了山外的世界,我才终于明白了婶娘的用意。”

他站起来,转身把目光投向窗外如画的风景:“不闻天下事,如何救天下人。只要有心,笔墨也可成枪炮。如若无心,枪杆又与秸秆有何分别?力量、能力,都合该用于回护自己想要回护的人和事,这样才有它的意义。”

“回护……想要回护的人和事。”

乐无异怔然地听着,这时外头突然喧闹起来,人声涌进安静的屋子里,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谢衣看到码头边上飘着一艘龙船,船舷上雕着花,大红绸布系在桅杆上,迎风招摇。鞭炮的硝磺味儿混着香粉的气息从江面上扑过来,热闹中含着一丝柔情。谢衣好奇地问道:“好大的船,这是干什么的?”

乐无异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仔细地瞅了瞅,猜道:“大概是戏班子吧。我听人说十一师的师长爱听昆曲,这下估计是招了戏班子过来唱曲儿。对了,他好像还捧了个角儿呢,叫什么……什么离珠的。”

只听见船上有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唱了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音腔犹如黄莺啼啭,婉曼悱恻,即便是谢衣这样不懂戏的人听着也能稍解其味。他靠近窗户,用手拨开斜在窗前的几束桃枝,看到不远处的龙船上有个姑娘坐在船头,江上的风鼓起她玉色的裙袄,即便看不太清相貌,但衣袂翩翻间已是自成一派风流。

船上的女子像是也看见了他,微微别过头来,嘴里犹唱着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谢衣冲她笑了笑,二月早发的桃树露了两三个赭粉的花苞,在尚带着寒意的空气里抖索着。温和清雅的笑容隐约夹杂着桃花香气和早春的暖意,离珠记得很深刻,那天韶光正好,云蒸霞焕,她在船头吊着嗓子随意地清唱了两句,而吊楼上有个人就这么静静倾听着,蟹青色的长衫犹若松竹,藏在那烟云的深处。

 

砺罂叫的戏班子来了烈山城,沈夜的脸色显得更沉了。华月陪他走到码头,看到龙船泊在那里,低声问道:“师座,砺罂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什么主意?哼,他心下畅快得很,当然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沈夜负手冷眼望着忙忙碌碌的劳工开始帮忙搭戏台子,说道:“请戏班子来烈山城唱戏,让整个烈山城都看看,现在是湘西是他砺罂的湘西。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正的呼风唤雨。”

华月道:“他如此得意忘形,总有他笑不出来的时候。”

“小不忍则乱大谋。随他去,不必理会。当前抓住谢衣才是最紧要的。”沈夜背过身,忽地看见河畔吊楼旁有一树斜开的桃树,墨色的枝杈上零星冒着花苞,华月见了便说:“才二月,这花开得真早。可见春天也将近了。”

沈夜呼了一口气,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河边风大,蕴着水汽的风直把人吹得透心骨的凉。这一片冷风白雾中,惟有那树桃枝上有细碎的暖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记起身边站着的是华月,只好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如果是他,瞧见了,想必会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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