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五)

苏琼的动作很快,出手拔刀不过是半个弹指之间的事。刀光在她手腕翻动间凝成一痕冷月。这时候黑得泛青的天际涌动起了重云,从那细微的裂缝中猝然闪过一道耀目的白光,刹那照彻了整片沉默的烈水。

刀落空了。

一击未中,苏琼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她脚尖一动,踢开船板,挡住对方的退路。闪电刚歇,原本淅沥的夜雨倏地沉重起来,冰冷的雨柱簌簌扑进江水里,将天与地都接连了起来。小小的白篷船在大雨和寒江里不安地逐浪沉浮。船头悬着的江灯颤瑟摇曳,女子凛冽的眼波中流转着金光。斗笠上落下的水珠随着矫健的身手四散旋飞,刀锋割裂了雨幕,吸满了冷气的肺腔一阵涩疼,可她来不及喘息。

沈夜来得突然,出乎她的意料。这么晚了他独自一人要去哪里?苏琼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她只知道行动可能已经败露,必须要尽快通知秦炀改变计划。而至于如何去通知……

黑夜中看不清身法,只能听到急促的风声从耳际擦过。那风声中就藏着生死。蓦地听得哐当一声,刀尖狠狠扎进了乌木船廊上,苏琼还没来得及收势,手腕已被扣住,她呼吸一乱,阴沉的穹窿之上顿时炸开一个闷雷。雨夜低压的空气中似乎蛰伏着一匹凶兽,它吐着既冰冷又灼热的气息,喉间遏抑着震人心魄的哓哮。

刀子既脱手,她索性扭身飞踢一脚,膝盖窝上却骤然一痛,借力的左腿随之瘫软下来,而被擒住的腕子则发出森然的断裂声。男人手下没有丝毫留情,强大的力量换来绝对的压倒性胜利。天上又是一道闪电,倏忽而逝的亮光映出他苍白的脸。大雨倾泻下来,疏狠地几乎要将江上的一切都湮没。

“秦炀派你来的?”沈夜踩住她的背,将人死死按在船沿上,问道。

苏琼别过头:“你死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哦?是么。”他说着,便掰开她一条手臂卸下了膀子。苏琼的额头冒着湿漉漉的水光,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因为脱臼所带来的剧痛。沈夜看着她那张褪去血色的年轻的脸,似是感叹道:“你当时若装傻到底,或许我也不会动手。”她咬着牙,挤出一声冷笑,“你既然杀了程廷钧,我就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我的船。”

“程廷钧……又是程廷钧。为了一个死人,何须搭上活人的性命。”沈夜眉间一蹙,“明知不是我的对手,还莽撞行事,真是愚蠢至极。”

 

四周都是潇潇的雨声,很安静,也很嘈杂。谢衣呼出一口湿润的热气,把冻得通红的鼻尖埋进柔软温暖的围巾里。黄栌色的油纸伞被大雨打得直哆嗦,他僵硬的五指箍着杨木柄,指节泛着苍然的青白。雨珠顺着夜风飘进来,打湿了谢衣的眼镜。玻璃片上凝的水模糊了视野,谢衣便把它摘了想去擦拭,谁知冷得跟冰块似的手很不听使唤,反而狼狈地把眼镜给摔了。

码头上只有一盏路灯,昏黄黯淡的光在这样没有星光与月色的夜晚基本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谢衣蹲下身到处摸索着,茫然的指尖点过石阶,地上的眼镜竟就这么被他给无心扫落下去,咕咚一声掉进江水里。

他低呼一声,手足无措地在岸边兀自望着粼粼水面,这时江上悠悠地晃来一只白篷船,船头雕的鷁鸟映入他眼帘,似笑非笑的神情配着掉了漆的木刻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显得有些可怖。谢衣站起身,一时找不着焦距的眼睛惘惑地忽闪眨动。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正是沈夜。

他登上码头,将手里那张谢衣写的纸条随手抛进漫漫烈水,薄薄的纸张迅速消弭在江河之中:“谢先生,我是该叫你谢衣,还是斯本教授,亦或是……谢初期?”

谢衣没有回答,他只看到那艘又小又旧的白篷船的船头歪倒着一个陶土小锅,船舱上挂的青花布帘在寒风中孤独地悉索翻卷着。谢衣当然认得这艘船,这是苏琼的船,冒险载着受伤的他在江上漂泊许久的船。那船头的陶土锅还煨过鲜嫩的鳜鱼汤给他喝。

“苏琼呢?”谢衣问沈夜。

雨顺着沈夜袖口下的十指蜿蜒落下,将新鲜粘腻的血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潮漉的水痕。

“死了。”他漠然地回道。

“你杀了她?”

“自尽的。”

谢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尸首在哪儿?”

“丢河里去了。”

春雷云涌,大雨滂沱。沈夜没有打伞,此刻已是浑身湿透,缁色的正装蒙着一层绒绒的雨珠,将整个人都融进了黑暗里。他摘下毛毡礼帽,露出白得几近透明的额头,散碎的鬓发黏在颊间和额际,没有了平时的严谨刻板,反倒显出一分狂放桀骜。

“东西呢?”沈夜问谢衣。

谢衣抿了抿嘴,把怀里掖着的包了层油纸的文件袋递给他:“全都在这里了。”沈夜把它接过收起来,顺势抓过了谢衣的手。谢衣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可惜挣不开这军人的力气。

“放手。”他说。

沈夜当然不会放手,他问:“你接下来又准备去哪里?”

“这不是你该费心的。”

“不必我费心?”沈夜冷哼一声,“好一个初期会孟津,群雄伐董卓……你化名谢初期,藏身在这烈山城之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打的主意,想必你心下明了,不然也不会应我这迷津渡之约。”谢衣说,“我既然故意透了风声出去,也是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沈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我若请你做这曹操,你愿不愿意。”

“这样铤而走险留在烈山城,只为借我之手除掉砺罂?你可知此番行为或可也将消息走漏给砺罂?!”闪雷激起白浪,被风雨灌满的烈水正在疯狂地涨潮,翻卷着浪花扑上渡口古老的青阶。雨水从沈夜的双手滑落下来,漫过他的脚底,早春的夜雨比冰雹还要冷,但他依旧紧紧地攥着谢衣的手,如同攥住了这茫茫水世界里唯一的一根稻草。“明知自己朝不保夕,还如此贸然行事,你是在嫌自己命太长!”

“呵,你忘了,我是斯本,是初期。你或许也该猜到了……我那时为了潜入地下研究所,联合了一名反战的德国人,他以斯本之名参与实验,而我以斯本之名发布论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自从投入那个计划,我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最终目的。”

谢衣雪白的袖口被打湿了,雨水在昏暗中黯淡成墨色,洇濡在柔软的绸缎上,化开深深浅浅的痕迹。

“唉……原以为回国就能以偿心愿,可惜国内局势远比我所想的复杂。我得知了德方太多的军事机密,他们不会放过我。如砺罂所说,我的同伴既已遇难,那我现下所能做的,只有继承他的遗志,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完成足够多的事,救足够多的人。”

沉甸甸的雨点子砸下来,似要把油纸伞面给砸穿了。沈夜手下一个用力,把谢衣拽了过来,他手中的纸伞被风雨吹落,圆润的伞沿咕噜噜顺着石板滚进浩浩汤汤的江河里,在水浪间沉浮起落,犹若一片孤茕的扁舟。谢衣干燥整洁的长衫瞬间被凄厉的夜雨打湿,寒意浸透了重重衣料直往骨子里钻。他觉得冷,浑身的筋骨都在颤缩着被寒冷侵蚀的疼痛。而沈夜横在他腰间和背脊的手却烫得像是烙铁,炽热地灼痛着,快要烧起来了。

“你不能死。”他听到沈夜在他耳边这么说着,那声音很低很沉,在隆隆的雷雨中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我不为求死。”谢衣回答他,“我说过,我是怕死的。可如果这样能换更多人活着,倒也是笔合算的买卖。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道,谢某无怨亦无悔。”

沈夜牢牢地箍住怀中这具瘦弱的温热的身躯,他不想放手,他不会再放手。

他讨厌下雨,这或绵密或汹涌的湘西的雨带走了他太多的东西。他在大雨中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沧溟,失去了妹妹,失去了村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留不住。

“……你不能死。你必须得给我好好地活着!”沈夜收紧了手臂,“呆在这,呆在我身边。我会派人全天候地把守,确保你完好无损地活着。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阿夜。”浸满了水的围巾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原本的温暖消失殆尽,吞灭一切生气,坚冷地堵塞着他的呼吸,“此时留我在侧不过是徒增凶险。更何况,你我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程廷钧,苏琼,秦炀,砺罂……你若再不抽身离开这泥淖,迟早也是不得不杀我。”

沈夜的眼神一冷,说道:“那你是执意要走?”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并不是万事都可遂人心愿。”谢衣攥住他的衣角,仰天望着这漫天的大雨,细密的雨珠沾在眼睫上,模糊了所见的一切,“生如浮萍,能行至今日,也无可憾恨……只是,如有机会,真想回去再看一看那凤凰树。”

“这就是你的回答?”沈夜吐了一口气,寒声道:“好……很好……我已命人包围了乐无异的住所,这几日你给我老实呆在那里,哪儿也不许去!如若不然,你那新收的学生怕也得跟着遭殃。”

谢衣闻言顿时一僵,随即马上挣扎起来:“沈夜,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沈夜钳住他的手腕,对上那双漆黑而清明的瞳仁,那是他再熟稔不过的眼睛,如今正怫然地倒映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我杀了程廷钧,杀了苏琼,不在乎多杀一个乐无异。他乐绍成就算能通天又如何?人在北平,又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商人。这世间说到底,还是只有我能救你。”

“……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束手看着你去杀人!更不是那驯养过了的雀鸟,会乖乖地呆在笼子里,只为你一个人啁鸣!”

这时鸦青色的雷云突然撕扯着裂出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在黑色的雨幕下似是有从烈水底下爬来的水鬼,凄号着拉扯他们跌下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沈夜抬起谢衣的手,湿漉漉的袖口滑落到肘弯处,露出一截苍白的腕臂,上头蜿蜒着一条刚愈合不久的伤疤,那是刑讯室所留下的铭刻。

“但我不会让你死。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沈夜一字一句地说着,“哪怕你烂成泥化成灰,我也要让你从地狱里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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