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金光/温赤】军师与军医(十)

章十·飘渺再现(下)


无言的室内只剩织物细软的摩擦声,最后一条衣带攥在赤羽手中,他没有将其绾回腰际,反是拨开对方披散的长发,覆上惺忪的双眼。衣带蒙得严实,于脑后系成一个死结。

陡然被夺去视线的温皇知道自己再难装下去了。

“……军师大人?”

“不要出声。”赤羽道。他把温皇从被褥上拽起来,牢牢牵住手腕:“跟着我走。”

赤羽信之介的声音是很有威严的。这一点为西剑流所共认。但此时此刻,失去所有光明的夜比以往更幽深更寒凉,也让那刻意放低的语调、隐隐呼出的吐息,在吹进神蛊温皇的耳朵里后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依言闭上了嘴,随着人走出门外。

明明在被窝里捂了许久,温皇的手仍然冰凉无比。赤羽握着他的腕子,回想起以前野外打猎捉到的环蛇,也是这么的又冷又滑,好像随时会从掌心逃脱,或是伺机准备反噬一口。赤羽信之介回过头,却见蒙着眼的温皇身沐月光,长发松垂,沉默地任他牵引,显得尤为平易和顺,不具威胁。

他确实是一个能让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心的男人。

赤羽想着,手并没有放松。半掩在幽暗里的西剑流军师一脸谨肃,神经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起按于弦上的利箭。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放下戒心,只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静候随时可能掀来的狂风暴雨。

是你么……任飘渺。

他在心底暗暗地发问。而温皇不可能回答。他还是那副温纯无害的模样,一步一趋地跟在身后。目不能视的情形使其余感官变得敏锐,于是温皇干脆闭上无用的眼,沉心去捕捉周遭细微的动静。他隐约察觉到夜风渐弱,空气愈冷,最后连唧唧虫鸣也全然不闻。

这应该是条密道。墙体颤瑟着戚戚浮灰,转动开机关轴承的咬合声响,一声紧接一声,交错相织,朝不可预知的方向延去。西剑流内部果真复杂难测,非强攻猛袭可取。但好端端的,赤羽为何要带他走密道?

牵着他的那只手温暖有力,一如既往的平稳。赤羽信之介超乎预料的沉着令温皇不由得生出赞叹,即使眼前一片虚无,他依旧能轻易地于暗夜中描摹出对方的双眼——定是锋锐明亮,瞳孔中似乎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样的神采奕奕、这样的意气风发,同时又格外坚韧,坚韧得让人想不断地试探挑拨,直至逼出那根被冷静自持重重尘封,不能触及的、底线。

既是烈火,何必压抑;既是凤凰,何必固步。

他是那么地期待,只愿赤羽大人千万不要辜负这份太久的期待。

赤羽信之介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温皇险些撞到他的肩背,后退一步,歪了歪头。“到了。”赤羽说着,回身解开蒙眼的衣带。室内没有燃灯,温皇凭借着一点黯淡的星光勉强认出了是他自己的寝居。一路走来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想是密道除了避人耳目外,还可以大大缩短各院通行时间。加之方才听到的地砖与墙面移动的悉窣声,此密道多半连通西剑流各处院落,难怪赤羽万分谨慎。

赤羽道:“今晚的事。不得向他人提及,知晓吗?”

温皇伸伸懒腰,自顾自打了个呵欠。

赤羽皱眉:“本师在同你讲话,听到未?!”

“今晚的事太多,不知赤羽大人指的是哪一件?”

赤羽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每一件。”

“唉,赤羽大人难道不觉得……”温皇笑道,“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像是越来越多了。”

“呵。那温皇也该明白,通常秘密越多的人,话就越少。因为他们、都不愿最后再也说不出话。”赤羽用扇子敲敲他的肩膀,“好了,天色将明,趁夜抓紧睡吧。本师可不想见到你呵欠连天去看顾流主。”

熟悉的话术彰显智者滴水不漏的心绪。恩威并济、宽严得体,机敏聪慧、知高识低,神蛊温皇不得不承认,拥有如此统领是西剑流的幸运。可惜有时哪怕是最优秀的统领,面对无数汹涌暗潮,亦难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

“赤羽大人要多坐一会儿么?”

“嗯……”赤羽低吟一声,绕到他背后,沉沉道,“等月亮落到西屋吧。”

这句没头没尾意思不明的话让温皇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淡银的光薄薄地铺了一小片进来,却未有明月的踪影。他忽然想起这个屋子的方位本就是看不到月亮的,一回头,立于身后的赤羽信之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无声无息,没走面前正门,只可能是从密道离开。

“……哈。”温皇第一次见赤羽用这种方式不告而别,忍不住觉得有趣,弯了弯嘴角,往空无一人的漫漫黑暗说了一句:

“明日再会。”

 

清晨鸟啼响过枝头,露珠顺着树梢落下三两滴。洗漱完的雨音霜扎起雪发,如往常一样早早踏进岗楼,不想入眼竟是一个意外的背影,惊得舌头都打了结。

“军、军师——?!”

赤羽信之介负手站在楼内,闻声侧身向她一点头:“你来了。”

“啊、是!”雨音霜没料到他会来,还来得那么早,连忙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确保装束妥帖,一手匆匆拨开散落的鬓发捋至耳后,好显得更精神些,然后才俯身行礼,问道:“……军师特意前来,有何指示。”

雨音霜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来得早,更想不到他其实是一夜未眠,天未露白就在这里等候。所幸赤羽脊背绷得笔直,丝毫看不出倦意:“霜,昨晚西偏院是由你当值么?”

雨音霜道:“原本是。但流主不是传令说西偏院无需巡夜了吗?”

赤羽抿了抿嘴:“噢,真是流主传令?”

雨音霜肯定:“是。”又觉得奇怪:“军师……不知晓此事吗?”

“……”赤羽敛眸不答,只拢着折扇,慢慢地拍敲着掌心。没得到回应,雨音霜不禁有些惴惴不安,沉默了一会儿后,试探着开口道:“那今晚,属下仍按原有安排值夜?”

“……不必。”赤羽摇头,“一切听流主吩咐。你以后……只消驻守岗哨即可。辛苦了。”

“属下领命。”军师一向不喜别人对自己的决议置喙,因此纵有疑惑,雨音霜也不加多问。赤羽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举步准备离开。只在临行前稍稍停了停,低声提醒:

“如有风言风语扰心,休去在意。要清楚,能力才是证明自身的唯一标准,这些年来你一直做得很不错,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努力吧。”

雨音霜闻言,心头霎时一热,咬住嘴唇深深地鞠下一躬。“我明白了!谢谢……谢谢信之介大人!”

“西剑流要的不是感谢。”赤羽淡淡回着,走下了岗楼。

“是!”

她就这么默默地目送着长官,直到他的身影像露珠一样被清晨的阳光隐没,彻底在视野里模糊不见。而休门的灵忍们,可能从没有见过冷若冰霜的队长,脸上那么柔情似水过。

 

赤羽的担忧是对的。

第一场风波来得比预想还要快。当夜幕再次降临西剑流,正在处理事务的赤羽信之介毛笔蘸饱墨汁,未及落书,便听得外面的守卫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神色慌乱,高喊着回禀:“军师,前哨急报——大事不好了!!是、是,是任……”

赤羽信之介悬于空中的手腕微微一抖,溅开一滴浓墨,于薄纸上迅速洇开细密的纹路。喘不上来的守卫梗住喉咙,艰难地咽了咽,这不过片刻的沉默,却被凝重的氛围拉长得接近窒息。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战栗的气,然后那令所有人无比熟悉、无比难忘、无比深刻的名字,终于重新在整个西剑流轰然响起:

“任飘渺来了——!!”

任飘渺,任飘渺……

还珠楼楼主,西剑流大敌,赤羽信之介日夜牵心挂肚的变数。

来得那么巧,又那么不巧。

守卫刚喊完,忽觉衣襟被猛地提起,不由紧张地睁大眼,只见军师早搁了笔,一把抓他过来,铁青着脸问:“人在哪里?!”

“就在不远处的树林……”他冷汗直流,战战兢兢地说,“像是、像是直奔我部大门而来。”

好个任飘渺,好个明敲明打、单刀直入。赤羽声音愈冷:“……此事流主知情了没?!”

“他、他虽孤身一人,可是毫不遮掩,里里外外的守备、还有祭司皆被惊动了,流主那边、那边消息恐怕也很快就会传去……”

可恶!形势迫在眉睫,赤羽一咬牙,吩咐道:“传出云能火和夜叉瞳立即前往剑阁!其余四部跟随祭司集结正门,八门率众留守各大隘口,无我命令不得擅动!违令者斩!”说完,不等应命,迅速闪身跑出了居室。

剑阁离军师府不远,而赤羽从没有走得如此焦急过。待疾行至门口,二话不说大步推门上前,抬眼望去,见那柄绝世的名剑依旧安然地躺在高阁之内,盛华静流,才堪堪放下半颗心。

离上次大战方十日有余,赤羽不敢断定任飘渺的伤势恢复了几成。他只知道眼下决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头号大敌,更不可能轻易把利器再送交回敌人手中。紧紧攥住折扇的手已然渗出一层汗,骨节泛着苍白,那双眼睛却亮若星辰,眸底深处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出云能火和夜叉瞳很快随之赶到。

他们心知事态紧急,双双拱手待命:“军师!”

“出云能火、夜叉瞳听令!”赤羽面色冷峻道,“由你二人护住剑阁,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许任何人进犯!倘若无双剑有失,本师唯你们是问!”

“是!”咒部鬼部得令,不敢怠慢,即刻联手结印,阴阳合力急催咒诀,巨大的金色法阵倏忽间便自脚下升起,聚成四面严密的咒盾,符文流转不息,铮铮然如金玉铿鸣,将偌大的剑阁牢牢庇荫于内。

似乎是感应到主人将近,与月色同寂的无双开始渐渐止不住地颤吟,匣穗亦摇曳抖瑟,划出明烈的弧度。赤羽信之介谨慎凝视着高悬的剑,全然不敢松懈,这时凛寒的剑气嗡地一声,偈偈振开波澜,撞得咒盾激荡起伏。

出云能火与夜叉瞳见状,指拈印决,再次加催术法。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六甲秘祝,无所不辟!禁!”乾、震、坎、艮、坤、巽、离、兑,阴阳八卦、九字真言,双重禁诀加持,盘踞相生,死守剑阁,宏大的金芒携卷念力,竟将厚重的衣袂吹起,猎猎翻飞。

受此强悍咒印禁锢,饶是无双一时也难以挣挫,徒劳地在剑匣内哀吟。

“……”有咒部和鬼部两方护卫,赤羽本不需劳心太多。但今日不同,大大不同。他的不安未有缓解,反倒越发翻腾。

以任飘渺的狡狯多诈,事情远远不会这么简单。

可时间容不得他细思。赤羽双眉紧蹙地端详片刻,确保阵法无恙后,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剑流正门。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会平静的夜晚。

赤羽信之介来到旌旗飘扬的城门时,全员皆已进入战备状态,甚至连神蛊温皇都不曾缺席,自顾老神在在地摇着羽扇,好像只是出来纳凉。

赤羽向祭司桐山守拜过礼,随后退到一旁,饱含深意地剜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唉呀……如此大阵仗在下可是头一回见,而且听说这个任飘渺是位有名的大人物,温皇寡闻薄识,当然要出来开开眼界啊。”他语气诚恳,一番瞎话说得面不改色,赤羽冷笑一声,不再多言,专心等待大敌前来。

秋夜寒凉。比任飘渺来得更快的是凛凛夜风;比凛凛夜风来得更快的是戾戾剑气。贴面拂过,森冷如冰。那股剑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似一道惊雷于人群中炸开,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灵忍亦不禁骚动起来。

下弦月冉冉攀升至穹窿之上,晕开遐朗皓光。

然后从远处的树林中飘出一小片雪,映着夜空与明月,轻巧地须臾间掠过层层枝稍,朝着人群,越来越近,越来越冷。

“那是——!”桐山守的神色突然变了。

赤羽信之介心头一滞,顺着祭司的目光仔细眺望。长夜昏昏,月明姣姣,白衣鹤氅的剑客一如记忆中的模样,纤毫未改,踏月而来。

他无疑是这世间绝顶的剑者,他手中的,无疑也是绝顶的剑。饮血无数,锋锐夺目。不会错认。

一个原不该出现在此的人,一柄无可能出现在此的剑。

而来者正是,秋水浮萍任飘渺,和他的……

无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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