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四十一)

“哥哥……”

沈曦一面慢吞吞地挪过来,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眶。沈夜见了连忙把手里的蒲扇放下,把她抱到自己的膝头,皱着眉说道:“你怎么自己下床了?外面风大,快进去,小心别着凉。”

沈曦的身体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喝了多少药汤都不见好。昨晚才好不容易退了高烧,还透着憔悴的小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犹如暮冬时节湖边结的薄冰,沈夜忍不住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生怕来上一阵轻风把她给吹化了。

“不,小曦不要一个人。”沈曦摇摇头,嘟着嘴小声抱怨道,“谢衣哥哥什么时候才回来呀,他走了,都没有人陪小曦玩……”

沈夜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一时语塞起来。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默默把妹妹拢进自己尚显瘦小的肩颈里。小女孩细软顺滑的发丝带着青草与水雾的气息,沈夜用冰凉的鼻尖蹭了蹭她微微泛红的耳廓,沈曦被他逗痒了,咯咯轻笑起来。

“……会回来的。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他总会回来的。”沈夜低声对她说道。

沈曦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的兄长,那双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屋外大雨的水光:“真的吗?谢衣哥哥真的会回来?”

“怎么,不相信哥哥?”沈夜捏了捏她苍白的脸颊,“等小曦身体好了,哥哥就带你出去玩,咱们到山外头去,逛商铺,买新衣服……”他说着,把药炉盖掀开,热腾腾的蒸烟漫溢开来,苦涩得让沈曦回忆起了那些难喝的汤水。她扭过头,搂着哥哥的脖颈直咕哝:“呜……太苦了,小曦不想喝……”

“小曦乖,听话。”

现下分明正值盛夏,滂沱的雨却卷着湿冷寒气直往板壁上豁开的裂缝里灌。沈曦不禁哆嗦了一下,把凉凉的小手攥起来。那熟悉的草药味下混着泥腥,还有外头人家烧纸钱时扑开的烟灰。这些呛人的气味掩过了春叶与花香,仿佛是高悬的白幡下翕动的暗影,在阴沉沉的雨幕里层层迭迭。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些蜷缩在竹笼里的萤火小虫,安静寂然得毫无一丝生气。

沈夜见怀里的妹妹突然不说话了,轻轻掂了掂她。沈曦瘪瘪嘴,眼波一动,泪珠子倏地就滚下来。沈夜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擦擦她的眼窝和两腮。

“哥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快死了……”她抽泣地说着,浑身都跟着颤缩起来,“死了……就会变得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吗……小曦梦到自己掉进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谁都不在……没有哥哥、没有爹爹、没有娘亲……只有雨,下得好大,好冷……”

“别怕,哥哥在这儿。”沈夜抿了抿嘴,拍拍她孱弱的脊背,柔声抚慰着那具不安的怯懦的身躯,“哥哥会一直在这里的。小曦要乖乖喝药,养好了病,等谢衣哥哥回来了,咱们还要一起去看凤凰花。然后,再也不分开——”

 

烟云在记忆深处缭绕回环,又渐渐地漫灭消弭。沈夜觉得自己的肩头湿漉漉的,他木然地伸出手,抹了抹,凉凉的水迹沾染在指腹上头,犹若当年小女孩涟涟而下的泪。

他抬头望着郁结起来的天,阴云涌动着吞噬了光与热,压抑出惨然的灰败。

又下雨了。

凄厉的水珠落在脸上,顺着颧骨与下颌,划开透亮的痕迹。地上狼藉的血印被冲淡了,火也慢慢地熄了,只残留几缕忧悒的烟,袅袅笼在古城老巷里。

沈夜只是这样站在那里,蒙着一层细密雨珠的军装模糊了他的轮廓。脚边尸体交叠出森然的残酷,莫名使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而这个坐拥权柄和力量的男人紧锁着眉间,一言不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无数个日夜里刿心刳腹的筹谋与算计,终于等来了结束的一天。他像是一个放下了重担的旅人,肩颈与项背叫嚣着无尽的酸楚与疲倦。那边的秦炀目睹着这一切,竟也被微微触动了。他不了解沈夜经历过什么,只是忽然就稍懂得了些谢先生所说的——“不得已”。

秦炀叹了口气,收了枪,正准备带余下的人撤退。就在此时,蓦地一声枪响,子弹穿透绵绵的雨丝,重新在一片冰凉的世界里迸裂出鲜血的温热。

秦炀捂着伤,指缝间喷涌着殷红。幸亏自己还有所防备,不然这一枪一定能要了他的命。沈夜的枪口还冒着余烟,冷冷地指向他,雨水冲刷着那张无情而漠然的脸。

“何必急着走呢?”

秦炀嗤笑道:“沈夜,你这一招过河拆桥倒是使得利索。”

“我本来就是恶人。”沈夜说道,“我若不杀你,你迟早也会杀我。咱们的旧账翻起来太长,不如索性就在此地两清了罢。”

秦炀与砺罂刚进行过一场激战,险胜之后己方人马也折损了不少,再与沈夜一战已是力不能敌。他知道沈夜是早就打算坐收这渔翁之利,咬着牙又把枪掏出来,正准备迎来下一波生死恶战,有人却猝然介入了这场剑拔弩张。

“师座!——”

是华月。

沈夜稍一分神,秦炀借机虚晃一枪,子弹擦伤了他的手臂,沈夜的枪落了地,再等手下去追击之时,秦炀已然且战且退,按之前布好的路线迅速撤离战场。

“师座!”见沈夜受了伤,华月脸色骤变,赶紧上前为他止血。沈夜摇摇头,示意无碍。他发现华月身边没带多少人,心下觉得奇怪,问道:“怎么,出了意外?谢衣人呢?”

他的话音落下,雨珠倏然间变得稠密起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潇潇的声响。

华月一向认为,作为沈夜的心腹,自己可以为长官排忧解难,可以为他分担忧愁困虑。但如今,她却连开口的勇气都没了。雨水夹杂着硝烟,朦胧了视线,直教人眼眶都被熏得发涩。沈夜看到华月慢慢阖上眼,往后退了一步,单膝跪下。

她艰难地张了张失色的双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属下无能。”

 

等到乐无异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烈水河岸两头挤了不少人家,密叠的吊楼飞檐连接成一道道曲曲折折的弧线,在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下勾勒着苍黑剪影。杂沓的步履声被这狭小而昏暗的空间所无限扩大,深深镌刻在他眸底。

他们手里拿着新印出来的逮捕令,正在挨家挨户地搜人。呵骂与哭闹混杂在逐渐嘈然的细雨声中,打破了河道的宁静。那一派喧哗与纷乱里只有一个声音很明确,明确得让乐无异脑中一片空白。

“抓住叛国者谢衣!”

乐无异觉得自己头皮都在发麻,关窗的手克制不住地抖瑟着。他飞快地跑到谢衣的房间去,大喊道:“谢先生!大事不好了!!——”

谢衣转过身来,还是那副平和淡然的样子,墨玉似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谢……”乐无异等不及细说,直接冲过去抓着他的手就要把人往外拽,“先生快跟我走!这次来的人看来非比寻常,烈山城已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无异,我听到了。”谢衣站定了没有动身,话语也是依然那么温淳却有力,“叛国的罪名谁也担不起。我如今不再单单是德方的逃犯,而是民族公敌。你当知晓其间轻重。”

“先生……”他低下头,顿时觉得自己手下一松,满心焦躁被一点一点抚平着。他明白自己无法撼动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或者说,从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动摇他那磐石般的心念。

可如果这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他就不是乐无异。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蒙冤受难。先生曾同我说过,力量、能力,都合该用于回护自己想要回护的人和事,这样才有它的意义。那还请给无异一个机会,拼尽全力来保护一次先生!”

乐无异说得果决,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他琥珀色的眼珠洗去了怯弱犹疑,变得坚韧而勇毅。那还未褪去稚嫩的身骨却已能背负起命运的重量。

“唉,你啊……这等死搅蛮缠的功夫,还真有些像当年的我。”谢衣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腕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厅堂的椅子上有我的一件外套,你先去替我拿来,咱们……这就走。”

“先生?!”乐无异睁大了双眼。

“还不快去?”

“是!我这就去!”

他高兴得觉着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赶紧扭头就走。谁知前脚刚踏出门槛,却随即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

落锁声。

“谢……先……生?!”乐无异拍着门,急道:“先生你关什么门啊?!”

谢衣在里头无奈道:“无异,若非到了这般境地,我也不愿出此下策。你能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很欣慰……可是计划有变,已不是你我能控制的局面。”

“不会的先生!你随我走,我……我带你去北平!到了北平就安全了!你先开门!开门啊!”

门锁被乐无异撞得嘎啦作响,谢衣苦笑一声,把木栓也拉上了。

“傻孩子。我乃一介戴罪之身,无论逃去天涯海角也难脱污名。你还年轻,这天地何其广阔,能任你随意去闯荡游历,而谢衣此人,终究也是你漫漫人生路里的一个过客罢了……”他的脊背抵着冰凉的杉木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滚烫的手掌从对面传来的震颤。谢衣闭着眼,强迫自己忽视掉这炽烈的震颤。

“你是一个好学生,只可惜我们相处的时日实在太短,谢某教不了你什么。惟愿你能在这乱世之中留存一颗初心,将所知所学,发扬光大,普济众生。”

“什么时日太短……日子明明还长着呢!你是谢衣啊!是谢大科学家!你苦心钻研了这么多年的事业怎么可以就这么被一群小人所污蔑!”乐无异一拳一拳地狠狠砸着门,“可恶,你倒是给我出来啊!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我就不信这偌大的世间,竟无人可以证你清白!……对了对了,外头还有沈夜的人呢,他们不是奉了命来保护先生吗,有他们在那些人一定不敢乱来!”

谢衣摇摇头:“说我通敌卖国,能把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必然不是一般人物。看来对方是为了保全这岌岌可危的太平,执意要我一死……呵,可叹这天下之大,却再无谢某容身之地。”

“管他是什么人!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去!咱们到了北平——”

“无异!”他神色一凛,对着门外的学生说道:“莫要忘了,你还有更值得去做的事,更值得去救的人。闻人姑娘他们怕是有生命危险,快去解援,别给自己徒留遗憾。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对我来说,你做的已经够多。剩下的,就交由老天吧。”

他说完,站直了身,再也不顾门外乐无异悲怆的呼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推开牗扇。萧疏的雨丝飘了进来,扑在他蟹青色的长衫上头,洇化出一团团深浅的墨笔。

谢衣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灌满了肺腔。横在窗前的几枝桃花都开了,粉白的花蕊蓄着两滴晶莹的水珠。他伸出手,轻抚了一下那娇弱的春花,细雨划过他的五指,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阴霾聚起的重云这时忽然破开一丝缝隙,漏泄下一束熹微金光,照亮着混沌间唯一的清明。谢衣扶着窗棂,探出大半个身体。吊楼下头涨了潮的烈水翻涌着浪花,像是载满尘世的痴迷与虚妄,一无反顾地向前奔腾而去。

他提起长衫下摆,慢慢地踩上窗台。江水呼出的冷气卷起他的长发,缭乱如飞絮,柔软的衣袖灌着风猎猎作响,吹鼓起一派决绝。谢衣望着这泱漭的烈水,仿佛从那每一颗飞溅出来的水滴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往。所思、所想、所爱,就这样冰冰凉凉地沾满十指,衣摆,和那干净的眉宇。

传说天地间所有的水都同属一脉,这可是故乡的雨,故乡的水吗?

谢衣忍不住想起记忆里无数个与之相似的雨天,想起婶娘温厚粗粝的手心,想起阿夜瘦弱倔强的背梁,想起小曦纯真无邪的笑靥,还有山头开的红杜鹃,凤凰树上的小喜鹊,家里养的笨骡子……明明都该记不清了,这时候却又分明记得清清楚楚的。

……然则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他叹息着松开抓住窗棂的手,触摸了一下天际那缕微不可见的光,指缝间透出黯淡的暖色。

“再见了。”

随后浩浩汤汤的烈水便堙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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