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四十)

秦炀的呼吸顿时一滞,握枪的手不可遏制地微微抖索着。金属管抵在他的掌心,陡然间变得灼烫起来,几乎令他再也攥不稳。

砺罂来了,他来得这么巧,这么快。步履沉稳而从容。好像不过是在做例行巡查一般。但秦炀却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腥气。他们是在刀尖上生存的人,对这样的味道再熟稔不过。那是血,新鲜的血。

……是谁的血?

秦炀的心提了上去,又慢慢沉下来,仿佛坠进一个黑黢黢的冰窖里。他的手、他的嘴唇、他的眼睑,都发起颤,而在那冰窖的深处倏地点起一把火,顺着他的四肢百骸,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

嗒、嗒、嗒——

硬质皮靴踩过青石板的声响回荡在狭窄而寂静的巷道里,与秦炀心脏的跳动连成了一片。春日正好的太阳在飞檐尖上转着灿金的光,折射出斑斓的日晕,直晃得人眼前混混的。这条小巷常年人迹罕至,只偶尔有飞鸟掠过,憧憧暗影轻巧地划破清冷的空气,砖瓦上的尘埃似乎被清厉的鸟鸣所触动,震落下来,戚戚地浮在冷风里。

廊檐和榫卯交叠出光与暗,阳光细碎的烙痕印在皮肤上,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拂去日头的温热,将自己重新掩回阴影下。他动了动深潭似的眼珠,有意无意地往秦炀他们所在的地方瞟了一眼,然而那也不过像是方才掠去的飞鸟,转瞬就没了痕迹。却是有一片灰白的羽翎悠悠从远处的天际飘来,沾在他军装的肩章上头,不安地抖动着软软的绒毛。

沈夜把它拈下来,揉捏着羽柄,抬眼望了一眼走在前头的砺罂,开口打破巷道的沉寂。

“说来,沈某尚有一事未明。还请砺罂师长指教。”

砺罂停下了脚步,侧过身,问道:“喔?不知所谓何事?”

“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夜走近了些,说,“只是我觉得奇怪。德方给谢衣下的通缉令,之前我并未有所耳闻。这也罢了,怎么连将座也不曾知道,倒是由砺罂师长先行带来的消息?”

砺罂冷笑了一声:“呵,沈师长问得可是别有深意啊。莫不是怀疑我与德国人有所勾结不成?对此我大可告诉你,德方的通缉令是早就下了的,你为何没有得知,我不清楚。但至于将座知不知道,可未必是你所猜度的那样。”

沈夜眸色一动:“……什么?”

“沈师长还不明白?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若无将座授意,凭砺罂一己之力,又哪儿敢动你沈夜的人……”

日光穿透了吊楼上的排扇,镂花化作窅窅翳翳的光屑洒在砺罂身上,他犹如一具半褪了釉彩的陶偶,在这古怪的寂静与蒙晦之中兀自发散着从坟土里溢出的腐败,阴悒得令人作呕。

“你是说……将座早已知晓?”

砺罂不紧不慢地说道:“现下局势四面楚歌,这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谢衣不过是一枚废子,我知道沈师长千方百计地想要保全他。可惜啊……你就算去求将座,他老人家也是无可奈何。牺牲一个小小的谢衣,换取天下太平,又何乐而不为?”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沈夜的肩膀:“我已为你铺平了前路。沈大师长再好好想想,你我二人联手,湘西一境迟早是咱们说了算。莫要为了一段故情而弃了大好前程。”

沈夜甫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回答,枪声与子弹已贴面而过,浓烈而灼热的硝烟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着,坼裂了虚伪的和平。

“砰——砰——砰——”

秦炀等人再也按捺不住,率先开了枪,弹片飞溅在老砖墙上,打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坑印来。砺罂带着亲卫队迅速拐进墙角掩护住,秦炀的动作仓促,只擦伤了砺罂的手掌。血痕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那粘稠而腥腻的感觉重新挑起了他嗜杀的神经。砺罂握住手,拉开毛瑟驳壳枪的保险。

秦炀竟然就在此处。是他们来得巧,还是……然而还等不及他去细思,混战已然开始。枪弹如雨一般倾泻而至。巷道狭窄幽暗,秦炀等人事先又有埋伏,很快就有人不支倒地,鲜血顺着石板的缝隙淌得到处都是。

沈夜派人迅速地撤散在巷道的拐角与杂物后头,冲前方放了两记空枪,并无其他动作。秦炀他们的人不少,且刻意挑选的精兵能将,一时竟与砺罂与沈夜相持不下。

打完了第二支弹夹,身边的护卫又倒下一个,砺罂渐渐觉得不对,把步枪从死尸身上扒下来,残留着余热的枪膛还冒着烟。四周都是嘈杂而清脆的枪鸣,他扭头冲仍然隐而不发沈夜大喊道:“沈夜你他妈在干什么!此时还不动手,难道想反水串共不成!”

沈夜举枪靠在墙上,古老的城池此时被灌满战争的喧嚣。枪弹所飞溅出的砖灰与烟雾在四周升腾跳动着,他把沾了灰的手套摘下,丢到一边,苍白修长的十指婆娑着握把的车纹。指尖的薄茧砥砺在冰冷的扳机上,却迟迟未有扣动。

“烦请砺罂师长能者多劳。”他笑了笑,“不过是一支流寇乱党,想必不在话下。”

砺罂骂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把枪口转向沈夜方向。不料秦炀看准了时机,一枪打在他的腿部。情形陡转,砺罂一派顿时陷入苦战。见沈夜仍只是虚与委蛇,砺罂吐了一口气,一手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沉声道:“沈夜,别忘了你的身份!如果此事叫将座知道了,甭说是你,全十七师的人都得跟着掉脑袋!我劝你想清楚了,现在到底该跟什么人作对!”

“将座……?”沈夜挑了挑眉,反嘲道,“砺罂师长方才一席话说得对,谢衣不过一枚废子,可你……又何尝不是?”

“你说什么?!”

暖阳落进他漆黑的双眼中,幽折出一道慑人的冷意:“十一师师长于烈山城匪患中罹难殉职,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日后在党史里兴许还能留下光辉一笔。总强过被划为通外的汉奸而蒙尘落灰……你看如何呢?”

“沈、夜!”砺罂狠狠地咬着这两个字,几乎要背过气去,“好、好、好!你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只为了筹谋这今日的一局请君入瓮?!但想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那边秦炀见势头已转了向,不由得高声喝道:“砺罂!你的死期到了!师父、师妹、苏姑娘,还有那么多战友兄弟的仇,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呵,秦炀我看你是昏了头!”砺罂啐出一口血沫子,“杀人凶手现在正作壁上观。你不去报仇反而与他联手,程廷钧地下有灵,不知当作何感想!”

“沈夜该死,你也一样!”

子弹穿过巷道旁的老树,粗糙皲裂的树皮被剌开一道口子,漫卷起来,火星子迅速点着了木屑,腾开一簇火苗,在秦炀的眼底热烈地灼烧着:“你串通德方残杀同胞,早就罪大恶极,我们不杀你,老天也不会放过!”

 

两方联手,亲卫队眼看被围杀殆尽,砺罂丢了空枪,捂住胸口的血,歪倚着墙,全凭最后一口气支撑着不倒。他觉得眼前忽然昏暗起来,隐约只见有个人影跨过满地的狼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黑得发亮的皮靴倒映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砺罂抬起眼皮看着他宛如石刻的下颌,带血的嘴角扯开一丝狰狞的笑。

真是绝妙的眼神。他想。

那样充满决绝、愤懑、怨恨的眼神,仿佛是一泓窖藏的陈酿,止不住的醇香从尚未破封的坛口源源不断地溢出来。砺罂喘着气,像是醉了似的,眯起微醺的双眼。他一向最爱玩弄人心,不曾料到有朝一日竟也会被人摆了一道。谢衣、秦炀、离珠、将座、沈夜……多方人马精心合谋布局,真是何等的精彩有趣。他败了,败得无话可说。可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满盘皆输。

砺罂的对手就站在面前,而沈夜的对手,却深埋在心底。

他心里藏着饿虎。孤独地,沉静地蛰伏在深处。永不餍足,永无休止。

沈夜听见砺罂忽然低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沈师长,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血浸湿了墨绿的军装,结成一块块的秽渍,他伤得很重,说话都成了一种负累。

“你这一番苦心经营……就算能杀了我,又如何……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沈夜啊沈夜,你真是个可怜人……”

沈夜的枪口抵上了他的太阳穴:“怎么,砺罂师长见死期将至,也伤春悲秋起来了?”

“非也,我只是见沈大师长如此汲汲以求……却依然,一无所有、众叛亲离……实在是,可悲可叹。”

他看到沈夜的眸光倏然间跳动了一下,身后滚滚的硝烟熏过来,将那张苍白平静的脸涂抹上尘灰的肮脏。

“我会死……他也会死……最终你即便失去了一切,也什么都得不到……”砺罂嘶哑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在他的耳边,如同在念唱着古老的咒语。

散落在四周的尸骸与枪炮垒叠着,恍惚间从地上拔起一座座山峦峰嵎,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将他重重圈围住。那是深烙在记忆中的群山,如同沉重的枷锁,桎梏着他的言行。无法辩驳,不能逃脱。

明明是这样明媚的春日,却令沈夜感到一种刻骨的湿寒与阴冷。嚣狂的雨似乎又下起来了,一点一滴腐蚀着他的精神。脑海里那些至为珍贵的人与事,都快被冲刷得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流月溪里微凉的水,无论怎么抓也抓不住,只能留下些潮漉清浅的痕迹,日头一晒便消失无踪。

他心中的饿虎随之发出一声悲怒的咆哮,撕裂了陈朽的藩篱,震慑得群山都为之一颤。这时漫天重云淌了过来,遮蔽住粲然的光,阴翳如水一样把地上的一切全然浸没。惟有沈夜幽黑的双眼亮得惊人,也冷得可怕。

“那又如何。”他脸上淡淡的,犹如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就是他应付出的代价。

砺罂死死地盯着他,伸出带血的手揪住那雪白的袖口。然而不管是咒骂还是诅詈,都不再能触动沈夜分毫。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冰凉的气,叹息般地说道:

“永别了,砺罂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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