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一条咸鱼 偶尔翻身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三十)

部队即将要从此撤离。人潮褪去,大山仍旧沉默地耸立。似乎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人事有多大的变迁,外头的纷扰与尘嚣都无法亵渎它半分。沈夜回首凝望着这片他曾依恋过、嫌恶过、悲悯过的故土。凛冽的风吹起鸦青色大衣,他挺拔而孤傲的身影仿佛也和巍峨群山融在了一起,无言地守卫着这个被人遗忘的天地。

在许久以前,他也跟谢衣畅想过要翻过大山,去外头的世界看看。在凤凰树下许了愿的孩子们把梦想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让风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如今却结下了无比苦涩的果实。

利嗖的寒风贴着沈夜的脸刮过去,他眨了眨有些发酸的双眼,转过身,将那一袭湘西的烟雨拢在袖中,紧紧地攥住。

华月在那厢催促着他上车。漆成暗苔色的军用车冰冷坚硬,沈夜走过去敲了敲车门,让司机下来,又冲华月说:“你上去开。”

华月微怔了一下,随后应声亲自上了驾驶座。沈夜这才钻进车里,坐在她边上。引擎隆隆一响,碾着荒芜的山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山的环抱。

“师座……”她打着方向盘,忍不住开口道,“就这么把谢先生交给砺罂,真的没事吗?”

“他还有用,砺罂不会杀他。”

“可是……”华月还想说什么,沈夜打断她的话头,沉声道:“现在首要的是把细作全都揪出来。砺罂不知道在我这里安插了多少眼线,我现在谁都不想相信。”

华月明白他支开司机的用意,缄默了片刻,随后说:“那师座觉得谢先生他……会是杀人凶手?”

沈夜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冷嗤道:“杀人?他这样的人,死了只鸟都能哭哭啼啼半天。”他目光平静地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又说:“但砺罂关心的不是他杀人与否。谢衣说过,他身上有一件极其隐秘之事。既然未曾杀人,而德方又特意罗织了这么个罪名来逮捕他,想必也是为了这个秘密,势在必行。”

“师座说的是。今天一大早十一师就有人来把谢先生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可惜他们似乎一无所获。”

“哦?那烟袋锅子你可藏好了?”

华月微微一笑:“师座吩咐过的,我哪里能给弄丢了。还有那张地址,也找人翻译完了。”沈夜点点头:“很好。暗棋要留到最后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砺罂现在正得意,那且让他得意去吧。就不知他还能高兴多久。”

“可是谢先生……他若是真被带去了刑讯室,怕是要吃些苦头。”

“这番皮肉之苦他是逃不了了。更何况他若撑着不说,还能活下去。若是说了,怕就真的活不成了。”沈夜略显疲倦地阖上双眼,憧憧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迅速擦过,“我命了白芷去看守他,有我的人盯着,十一师也不敢轻易妄动。”

华月闻言吃了一惊,险些踩不住油门:“……白芷?!可刚才去的明明是风琊啊?”

 

部队进入烈山城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烈山城是一座边陲小城,因为坐拥烈水河道,码头众多,商旅来往频繁,使得这座小小的山城有了生气。到了傍晚,湾泊里蓄满停靠的白篷船,渔夫在船头点起一盏恍恍惚惚的江灯,摇曳的烛火落在粼粼水面上,给深沉的江水流照了一豆光。临水的河岸上层层叠叠的人家相互依仗着,长长的晾衣杆子从屋檐口伸出来,青花的扎染布悬在上头随着夜风翻动。有妇人从窗户那儿探出身,把衣服抖了抖收回去。之后夕阳很快就下沉,一切又重归于宁静与昏暗。

烈山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里是离流月村最近的大城,地处要塞,往来人员一向纷杂,原属十七师所辖地。回到了自己的驻地,沈夜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略微放松了下来。只是谢衣之事不能再拖,风琊主动请缨代替白芷去看管谢衣,让沈夜起了丝疑心。他的预感一向敏锐准确,立即调了华月去暗下盘查风琊的动静。

刑讯室的灯这几天都彻夜亮着,沈夜办公室的灯也跟着彻夜亮着。昏黄的光在漫漫黑暗中相互辉映,犹如两点黯然的萤火。

在烈山城休整的这几日,沈夜同砺罂说了流月村的事。一听要请自己帮忙,砺罂摆出为难的样子。沈夜知道目前这个受制于人的处境想要请动砺罂来帮忙,不开出足够的条件是不可能了。而他现在手里唯一的筹码只有谢衣。谢衣身上的秘密能杀他,也能救他。但究竟要怎样才能找到两全之法,沈夜陷入了困境。

夜深了,他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好。桌上垒叠的文件像座小山,几乎要倾倒下来。浓重的阴影压在脊背上,沈夜揉了揉眉心,长时间握笔的手酸疼僵硬。眼前的纸张上写满了他现下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他感到真相就在一点点地浮现,却如晨雾般迷蒙可见而又不可触摸。

如果谢衣是从德国偷渡回来的,那么必然是有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理由。这个理由又必然与那个物理研究所有关。在物理研究所工作的斯本教授爆出被害身亡的消息,但他并不知道,甚至说斯本就是谢衣他自己……那照片上那个中年男人是谁,被杀的又是谁?

沈夜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在“斯本”“谢衣”“物理研究所”这几个关键词之间划来划去,理不出个头绪来。

“在下乃是德国一座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因身负德方重要的绝密研究资料而被通缉,此行不得已偷渡归国,一为避难,二为将这笔资料交给值得信赖的人。”

沈夜脑中不断回想谢衣当初自我介绍的这段话,他不会对自己说谎,即便有苦衷也宁愿隐瞒而不是欺骗。若真如他所说,那谢衣确实就是那个在研究所工作的斯本教授,他为何要改名换姓,又为何……

沈夜的笔尖一滞,一团乱麻似的猜想中猛地冒出一个疑问。

身为一个中国人,谢衣是怎么在当下种族主义盛行的德国,从研究所里拿到这样的绝密资料?

这个疑问迅速地被放大,一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沈夜把笔放下,窗外的树梢背负不住重重的夜露,稍稍抖瑟了一下,冰凉的露水砸在石阶上,滴答溅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清晰可闻。冷,沈夜近乎能嗅见霜露的寒气,直直地钻进心底去了。

此时门突然被打开了,进来的是华月,她脸色白得犹如窗玻璃上结的雾气。

“师座!”她梗着喉咙说,“谢先生他、谢先生被人劫走了!”

 

刑讯室的灯还亮着,沈夜一踏进里头,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随后是刺骨的冷意。他不禁皱起眉头,天花板上悬吊的电灯不安地摇晃,带动昏暗的影子也随之扭曲飘曳着。各色刑具泛着森然的寒光,屋子里四散零落了几个空水桶,冷水顺着歪斜的桶口汩汩往下淌,冲淡了地上斑驳的血迹。

沈夜踩过混杂着一丝血色的积水,嗒嗒的水渍声清脆得让人觉得有些胆寒。他斜眼瞟过桌上的木盆,里头浸着一条硬皮制成的短鞭。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些刑罚都还算有所了解。这样的鞭子打人不破皮,却疼得很,泡了水之后效果更甚。鞭稍上套了个小小的金属环,沾着一点血。

沈夜的指腹擦过粗糙的鞭子,上头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些人体的温度。他眸色一冷,面上依旧淡淡的,问道:“是谁动的刑?”

地上跪了好些人,颤颤巍巍地说:“回、回师座,用刑是砺罂师长的意思,咱们、咱们也是按长官的指令行事……”“我问的是今晚上的行刑者是谁?”沈夜不耐烦地说道,“这才几天?受了刑的人都能被你们给看丢了!全是一群废物!”

“师座恕罪!……是、是风琊,这几天都是他负责的。”

“他人呢?”沈夜的声音沉到了冰点。

“还、还没过来……”

他话音未落,沈夜已经掏出别在腰际的配枪,子弹咔地一声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吓得魂飞胆丧的守卫:“马上去把他给我叫来,不然你就替他死。”

 

谢衣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在梦中浓重的黑暗里踽踽而行,昏沉无识,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要去何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正惘然无措之际,天边倏然飘来一片皓白雪亮的月光,霎时映亮了整个世界。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曲折蜿蜒的石阶路,青石板缝隙间还藏着几道湿润的暗苔,温软的空气里飘着微凉的夜雾,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儿兀自细鸣。低洼处积了一小滩水,盛着月色,白银似的闪着光。依山而建的楼宇在暗处静静蛰伏,廊上镂着莲籽与春花。

他听到有人踏着杂沓的水声走近了,月夜里勾勒出两个孩童小小的身影。初长成的少年身上背着一个比他略小些的孩子,正默默地朝着月光的方向往前走。谢衣不禁茫茫然地跟在后面,望着他们两个人在青阶上留下了一串串带了水光的脚印。谢衣循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前行,挂在吊楼檐尖上的明月冷漠而慈悲地流泻着光华,像是在指引他找到回去的路。

可他又能回去哪里?

谢衣停下了,懵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怅惘地伫立在这里,找不到归途。

这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片花瓣,鲜红如血,慢悠悠地落在他的掌心里,谢衣拢了拢手指,想把它握住,可红花眨眼间化作了朱砂,从他的指缝中簌簌漏下。烟雨云雾随之从周围淡去,徒留下一片青山。梦中编织的故乡随着凤凰花一起凋零枯萎,消弭不见,只在回忆深处存在着。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谢先生……谢先生?!”秦炀掂了掂背上奄奄一息的谢衣,天很黑,他看不到谢衣现在的情况。救出他的时候,谢衣只吊着半口气,浑身都湿透了,冷冰冰得像刚被从冬天的河底捞上来的一样。把人驮到背上,秦炀感觉自己的衣服瞬间也跟着被浸湿了。他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些凉水,可水似乎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在往外流,粘糊而浓稠,沾满他整个后背。

谢衣迷蒙间听到他的呼喊,含混应了一声,现实的寒风将他从深深的梦境中逐渐拉扯出来。他轻轻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秦炀,谢先生。”秦炀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受过你救命之恩的那个秦炀。”

“秦、炀……”谢衣咳了一声,他整个人都快散了架,还未好全的肩伤被撕裂开来,痛楚麻木了神经,双手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秦炀也顾不上他的伤了,使劲把人往上扛了扛,免得他半道上滑下去。谢衣疼出了一身的冷汗,湿漉漉的衣服被夜风一吹,透心骨的凉,火辣辣的伤口都快被冻僵了。“……你不该来救我。”他打着寒噤说道。

“先生被他们如此折磨。我不能放任不管。”

秦炀说着,听到谢衣微不可闻的喟叹:“唉……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先生是怕与我们扯上关系?”秦炀笑了笑,“放心吧,我动作谨慎得很,没有留下什么马脚。他们也查不到我头上来。”

“不……不必查……除了你,不会再有别的人来救我。”谢衣垂下头,羸弱的尾音藏在风里,被扯碎了,转瞬就消散不见。

夜里的城池一片漆黑,几盏人家零落的灯,犹如埋在烟灰里的火星子,扑闪两下,渐渐地就都熄灭了。圆满硕大的月盘高悬在黛螺色的苍穹上,如霜的白光镀亮了整条石板路,无声地照耀着地上的人,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那是如同当年一样美好的夜色,只不过再也不会有人拉着他,沿着石阶路,去寻那棵开得正好的凤凰木。

秦炀感到身上的谢衣轻飘飘的,好似一团雾气,一碰就要散了,却又跟一块冰一样,僵硬寒冷,他心下一紧,忙说:“谢先生千万别睡!你要是困了,心里就想点什么,或是与我说话。”

谢衣毫无血色的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角,浑沌的双瞳间鎏着那一泓月光,他的脸色却比月光还要苍白,仿佛枝梢的一抹融雪,马上就要化了。谢衣艰难地开阖着双唇,似乎在低声念叨着什么。秦炀侧耳去听,听他憔悴的嗓音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同一个名字。

“阿夜……”

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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